“小娘子与二公子快进去吧,家君和夫人已等候多时。”
听这话音,似乎柳氏没有怪罪的意思,而且还很盼着相见,况且一向慈爱的父亲也在,大概也能有所庇护。云安想过这些,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二郎心照不宣,相互传了眼色,跟着钟娘进了门。
往中堂去的路上,二郎一直牵着云安的手,心里设想着稍待如何应对。然而,当他踏进中堂,抬眼的那一瞬,目光却被裴家高堂之外的一人引了过去——堂左的首席上,赫然坐着郑楚观,他的长兄。
“大哥?!”
二郎与云安异口同声,既有许久不见的惊喜,更是惊疑。而郑楚观虽则高兴,却仍顾着眼下要事,忙起身过来,拉住弟弟便向堂上长辈跪下了,说道:
“二郎,还不快快认错!”
二郎原还一头雾水,一看他兄长急切的目光,顿时清醒过来,先朝堂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道:“郑梦观请罪来迟,不敢奢求二位大人原谅,只求容我解释一二。”
裴宪听了不置可否,毕竟当初赶去洛阳接回妻女,可是给他气得不行,再一想到云安所受的委屈,便只轻哼了声,微露愠色。柳氏则从一开始就只平视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郑梦观的存在。
而云安呢?她倒似局外人一般,看看父母又瞧瞧那兄弟二人,脑筋一动,疏通了关窍。
她想,若父母依旧排斥郑家,肯定不会让长兄进门,而长兄先到了,也不可能一字不说一言不求。如今这境况,长兄大约已经说动了七八分,就等着他们回来诚心认错,把父母亲自扶下台阶。
于是,她也连忙跪下,哭着脸,又挪着膝盖凑到了柳氏身前,拽住了母亲的衣袖,声声求道:
“阿娘,我们知错了!你不知道北庭有多危险!二郎为了我不惜与陛下以命交易,又为了能早日回到长安,拼死杀敌。他还从悬崖峭壁上爬下来,就为走近路能快些见到我!阿娘,我们真的不容易,也都是情势所迫,你就原谅我们吧!”
柳氏怎么不心疼女儿呢?这半年,她没有一夜能睡得踏实。想想皇帝的天威,想想北庭的刀剑,她真是后怕极了。
云安眼见母亲有了些许动容,便又赶紧挪向了父亲,还是作摇尾乞怜的模样。裴宪才在一旁听了,已不如柳氏沉得住气,这时便心头软了,叹了一声,伸手扶起云安,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啊!真是个傻丫头!你也知危险,你也知不易,但事到临头就全忘了!更不记得自己有父母,有这个家!”
云安原本有五六分刻意,这时眼圈已红了。她咬着唇隐忍心酸,又望向柳氏,母亲严肃的面孔大约也是刻意的。
堂内一时安静极了。
“你随我进来。”
忽然,柳氏站了起来,仍端着身架目视前方,却开了口,对着被冷落许久的郑梦观。二郎自然大惊,愣了片时才起身,心弦紧绷,像是要接受什么无力反驳的判决。
云安再次紧张起来,怕母亲执拗,要直接赶走郑梦观,便要阻拦,却被裴宪一把拦住。旁人不知,裴宪却是懂的:
“云安,你阿娘有话对他说,我们都等等吧。”
……
柳氏将郑梦观带到了临近的暖阁。暖阁里没有第三个人,柳氏减去些许严正,叫二郎站着说话,不必再跪。可二郎依旧忐忑,心想,有什么话连云安都要避着呢?
“我不要你认错,因为认错不代表以后就不会错。”柳氏平静地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二郎很快颔首,目光诚恳地回道:“云儿独一无二,是夫人的掌上明珠,绝不容任何人伤害她。”
“是。”柳氏坦然一笑,笑意很淡,却带出几分坚毅,“就算你为了她和皇帝拼命,就算你长兄许了郑家所有资财,让她当家做主,我也统统不看重。”
二郎不觉倒吸了口气,心尖发颤,他很害怕。“那夫人究竟要怎样才肯答应?或者,夫人是……”
“你应该还记得,云儿曾中过秦艽的毒。”
柳氏打断了有些慌乱的郑梦观,说得却是与眼下不相干的事。二郎愈发不解,但也知那件事正是裴郑两家的心结。“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我会用一生去弥补她。”
“若有些事终究无法弥补呢?”柳氏的神态忽然变得万般痛惜,又是带着怒的,“你那日在场,亲耳听到的,秦艽之毒可令女子不孕。若我的女儿今生都无法为你延绵子嗣,不能为郑家开枝散叶,你又当如何呢?”
二郎自然也记得这些,只是重逢之后,云安说自己恢复得很好,他便也没有多想。左右就像柳氏所言,一切都只是未知之数。然而,他细细体会,好像忽然明白了柳氏前后的态度——
柳氏并不是在阻拦他与云安,作为母亲,柳氏担忧的是长久之事,是人生于世,不可回避的世俗伦常。
“云儿不知道自己有此隐疾,我没有告诉她。不管今生她有无嫁人,我都希望她没有负担地活着。若你们今后长久没有孩子,你要怎样保护她呢?你保护得了她么?”
自进府来,二郎的底气一直是不足的,他几乎没有说出什么有力的话。但听到这里,他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保护云安不受伤害,那便只能他来担承一切。这一点是他最不难办到的。
“没有孩子不一定是母亲的缘故。若是我的缘故,云儿会为我担心,更会体谅我,却不会自伤自愧。”
果然,这个回答不仅出乎柳氏的意料,更是一下子就打动了她的心。她缓舒了一口气,望向二郎的目光多了几许怜恤。她的原意也并不是要逼迫什么,只是想为女儿做到最多。
“好了,你们远道归来,早些回房歇下吧。”
柳氏敛神色,略交代了一句,转身离去。二郎又站了片刻,凝望柳氏离去的侧门,然后拱手,深深一拜。
回到中堂,二郎见只剩了云安一人,心中有数,置之一笑,牵起云安的手朗声道:“母亲让我们早些回房休息,走吧,你带我去。”
“什么什么?阿娘她同意啦?!”
云安原本等得着急,又见裴宪请走了郑楚观,神神秘秘,便愈发云遮雾绕,拎不清明。如今见二郎这般自然地唤起“母亲”,惊得她一激灵,眼睛瞪得老大。
“是是是,阿娘原谅我了!”二郎只是云淡风轻地发笑。
云安大喜过望,一把挽过二郎,这才连蹦带跳地往寝院去了。离开半载,一切还是旧模样,但当她推开卧房的门,却一眼发现,书案上多了样东西:一个锦盒,不像首饰,也非文房。
“这是什么?谁放在这里的?我没有这个盒子啊。”
云安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了这个锦盒,所见,却是一堆撕碎的纸片。云安又是疑惑,可二郎却已看出端倪:
“云儿,这好像是……”
二郎拿出其中几片拼凑起来,上面的墨迹渐渐归位,竟然摆出“放妻书”三个字。
原来,这就是云安说过要烧掉的放妻书,如今却不必他们动手了。可这么做的人是谁呢?
夫妻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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