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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解冤仇(下)

孤月高悬,雾升庭院。

黑猫据坐石栏上,雾气高高高过耳尖,掩去了猫儿的身形,唯余眸子在夜雾中幽明,闪闪对着正堂的门扉——新的剧目正在上演。

起初,只有蓑衣人的影子孤零零映在“幕布”上。

接着,便有如沙似烟的怪物在“幕布”上蔓延,丝丝缕缕,仿佛一团凌乱张开的蛛网,又慢慢聚拢出身形,好似潜伏捕食的蜘蛛。

蓑衣人便是那无知无觉的猎物,任由蜘蛛的毒牙慢慢靠近,点点合拢,静静……

“锵!”

挠耳的钢铁咬合声突兀爆鸣。

下一刻。

大门“砰”地弹开。

有黑灰烟气裹着模糊人形电射而出,撞入庭院深积的雾气,仿佛滴水点入热油,教浓艳白雾骤然滚沸。

门扉拍在两侧弹回,合拢的一刹。

蓑衣人仿佛飞梭射出,劈开乱雾,紧追不舍。

沉重长剑在其手中如臂使指。

额,肩,胸,臂,腰。

劈,砍,抹,刺,挑。

晕开剑光在月下冷得刺眼。

然而……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粗哑的喊声从黑灰烟气里响起,“怎生不砍脖子?今儿起床落了枕,正想寻人按上一按。你偏偏不砍,怎的?怕本使这一身铜皮铁骨磕卷了那破铁片儿?”

蓑衣人默然无语,只是长剑微滞,再落下,已裹上一层青辉。

灰烟里“咦”了一声,仍不见动作,任由剑光落下,将自己一分为二。

死了?

不。

蓑衣人深知,方才一剑实如竹枝划破水面,空落落没着实处。

剑风迟迟在浓雾中荡起涟漪,那裹在灰烟里的恶魇使者好似浮光水沫,随涟漪破碎开来,徐徐散入雾中不见。

留得蓑衣人落下身形,持剑无声立于庭中。

方才激荡起的雾气缓缓沉降下来。

月儿清照水雾平平没过眉梢。

风也缓了,声也静了。

枯叶离枝坠落青瓦的响动也好似声声清晰可闻。

难不成,走了?

蓑衣人忽而拧腰,手把剑身急急折向腰后。

下一刻。

雾中突兀探出一只钩刃,无声钩向后腰,将将被长剑挡住。

滋~

在剑脊上滑出一串火星。

旋即。

蓑衣人双手握柄阴阳变换,顷刻由守转攻。

变招不可谓不快,可当剑锋扫过,却仍只撩起几缕雾气而已。

鬼使早已遁入雾中,发出阵阵怪笑。

“老鼠钻进了鸡舍,咬死了鸡鸭,你且说说,主人家肯放它走么?”

蓑衣人默不作声,忽而拧身向后挥剑。这里,鬼使突兀现行,正作势劈下钩刃,却在兵器交击前,又散作烟气不现。

“其实也无妨,这些个凡人,本使也嫌他们吵闹,可却不该杀了罗勇。对,对,他还没死,现在还没死,可总归是要死的,他的精血那么充盈,那么新鲜,总不能叫本使白来一趟……”

鬼使一边藏在雾里喋喋不休,一边时不时在视线不及处送来利刃。

蓑衣人竭力听声辨位,但这鬼使移动极快,又借雾遁形,越加神出鬼没。

好在蓑衣人眼快手疾,能够勉力支撑,甚至偶尔可以挥剑反击,但纵使击中,也不过斩落一片虚影。

慢慢的,浓雾好似牢笼,蓑衣人成了困在里头的老鼠,被这恶魇使者用言语,用勾爪,用它的神出鬼没肆意戏谑。

“小老鼠怎么不吱声?莫非是个哑巴?还是说,怕本使听出你的来路?嘿嘿!难得难得,敢同窟窿城作对,亲友竟还没死绝么?无妨无妨,待本使将你捉住,我那些个同僚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你想选哪一样?剥皮抽筋?粪水熬煮?还是铁汁灌腹?”

话声聒噪不休,蓑衣人却好似完全不为所动,平静持剑,默默循声转动步子。

但若细观。

其握剑手法悄然由前后把持唤作了双手合握。

在鬼使得意描绘完种种酷刑的一刹。

他猛地压低身形,手上转了半个剑花,剑尖指向右侧。

在那里。

一道灰影正自雾中析出,将要凝成实体。

恶魇使者能在虚实间变化,却不能凭空隐形,其神出鬼没,全赖庭中浓雾。

蓑衣人在几次格挡之间,不动声色用剑风扫开了周遭三尺的雾气。鬼使迅捷,对寻常人而言,这三尺距离换来的时间,不过是一眨眼,实难反制。

但蓑衣人偏偏能抓住这须臾间的时机。

不假思索,提身飞刺。

一剑深深贯穿了来者的胸膛。

来者的面孔自雾中浮现,惨白无有一丝生气。蓑衣人记得这张脸孔,是宅子守卫中的一个,被自己用小刀从背后割断了喉咙。

颈上伤口犹在,血流干了,翻出泛白的肉来。

他绝非鬼使!

老鸹般的怪笑自脑后响起,蓑衣人眼角余光里,一只钩刃探出了雾气。

……

钩刃重重砍入蓑衣人后腰,把他似个破布娃娃掀了出去。

破碎的蓑衣高高挑飞,然而,随之飞溅的,不是鲜血,而是几许破碎的金光。

“金光咒?原来是个道士。”

鬼使略有诧异,然更多兴奋。

猎物当然要活泼些,逗弄来才更有意思。至于金光咒,烂大街的货色,纵能护身,可又不是那麻衣布衫,能披几重?

钩刃在雾中高高举起,再度重重落下。

长剑仍深留尸中,教蓑衣人须臾难以取用。

更糟糕的是,尸体死沉沉压在身上。

他没法躲闪。

也没有躲闪。

眼见着钩刃要抹到脖颈,蓑衣人并指作诀,立于唇前。

浑浊雾气中,被扯碎抛飞的蓑衣破片间夹杂着半个同样被割破的褡裢,些许黄纸从中飘出来,正微微浮出红光。

怪笑戛然而止,鬼使将将散去身形。

便见火焰团团炸开,将雾气煅烧得通红。

灰烟在火中滋滋作响,火光透进去,竟将这只恶鬼打回实体。

它终于显出原形。

它身形瘦削而长,却佝偻着看来比常人还矮,披着一件鸦羽编成的斗篷,两把钩刃长长探出来。

其面孔怪异而丑陋,极狭长的脸上生着一只巨大而勾曲的鼻子,稀疏的乱眉下,细缝样的眼睛闪着阴毒的光。

慌张盯着前方。

下一刻。

一道身影劈开火焰,飞扬的烂蓑衣拖着点点火星四溅,长剑裹挟青光,譬如飞虹。

鬼使神情愈发惊惶,想要退入雾中,动作却没由一滞。

目光下瞥,一道黄符正贴在钩刃上,徐徐燃烧。

那是一张“束鬼符”。

双方角色已瞬间完成转换。

鬼使双眼极力张开,脸颊随着长剑逼近,点点颤抖,点点扭曲,最终……咧嘴一笑。

长剑贯穿笑脸。

鬼使身形片片破开,化作烟气,再度散入雾中,留得半张“束鬼符”无用飘落。

火光熄灭,怪笑声伴着雾气再度重来。

蓑衣人抽身疾退至庭中大树。

纵身跃出浓雾,站在了高高的枝干上。

脚下,浓雾深积庭中如一池浊水,鬼使的影子在其中忽隐忽现。

刺耳怪笑在周遭回荡。

“都说瞎子最狠,哑巴最毒!果不其然。小老鼠,本使好心陪你玩耍,你却尽耍心肠。明明猜中了本使的跟脚,偏偏佯装不知,要算计于我。”

话语带着浓浓的戏谑。

“没错,本使确系‘魇死鬼’得道。”

…………

《石镜记》卷十五:郑益,广陵人,时任南川令。某日,卧官舍,梦黑袍高冠者,貌甚丑恶,叱骂入室,以铁索缚益颈,鞭挞若牛马,数日不绝。益心知为怪,遍请僧道,诸法不能禁,折辱愈甚。益不堪苦楚,阴使家仆秘访高士,得一土巫,曰:“此怪名为魇死鬼,乃梦中惊死之人所化,余气半在人间半在梦中,所以能辟世间百物,唯独畏光。”

又一日,怪再来作祟,益见黑气如柱穿屋而入,直扑口鼻,乃大呼,于是仆从四出,大张火烛,以光烛,以光沃怪,顿显形状。土巫遂登楼,以桃弧棘矢射之,见黑气萎地,不复作祟。

…………

站在树上,才惊觉雾气在不知不觉间已高涨到了古怪的程度。

好似江潮倒灌,浊水淹没了钱唐,举目四望,周遭只余高高低低的屋檐沉浮在淼淼的水面。

月光照不清“水”下凶危。

蓑衣人只能凭着鬼使一刻不停的聒噪,勉力寻找它的方位。

“小老鼠端的狡诈,可惜是个半调子,只晓得‘魇死鬼’,殊不知凡‘魇死鬼’入道,三百年可不避火光,又三百年可不避月光,再三百年日光亦可不避。我等鬼类,皆习太阴炼形之法,吞吐月精,五百年复生血肉,再五百年,练得身如精铁,刀剑水火不伤。”

“你先前见本使一身铜皮铁骨,便该晓得,本使已得道千年,已是世间万物难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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