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得殷昀评价她一句“上智”,多少有点得意,以为自己如果不特别突出,至少与几位同学相差仿佛。不料她议论能力如何尚且不知,首先高估了自己的文言水平。这些文章断句简略,人物地理又没有一个认得,对她来说着实十分艰深。冬日里天黑得晚,一转眼便日落了。刘家的孩子纷纷走了,殷昀的书房里点起几盏灯,她却还在写题。姜氏派人找上门,在廊下等了半个时辰,才把她领回去。
下一堂课时也没有讲解,只又发下一沓文章,文中人物与前日的境遇相似,结局却很不相同。韩松留堂到夜深,殷昀也没有什么表示,全当她是桌角一块笔砚。如此上到第三回课,刘家几个孩子交卷准备告退,韩松又还有一整页纸没有答完。
她没说什么,反倒是不弃在门边犹豫片刻,走了回来,说道:“青霜比我们年纪都小,先生是不是宽宥些,减免几道题目?”
殷昀正放下书卷,看童子在桌前点灯,闻言问韩松道:“你多大了?”
之前姜氏问过年纪生辰,韩松怕显得过于早慧,有意往大些说,道:“过正月九岁了。”
殷昀说道:“我三岁学诗文,七岁遍读史籍,在你这么大时,已经能写几千言的策论了。”
大家闻言都有些呆滞。不弃看看韩松,硬着头皮说道:“那是因为先生天资过人……”
殷昀道:“否,我并非上驷之才。”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都觉得他过分谦虚如同嘲讽。韩松心中闪过一句“天资平庸殷先生”,手里抓着笔杆,险些笑出声来。殷昀扫过来一眼,她忙敛容静听。
殷昀说道:“人在年幼时,心思单纯,又没有俗事干扰,若能善加培养,便能习得几倍于常人的学识。像我说的这些,人人都能做到,不过是多花些功夫而已,算不上什么天才。”
不弃说道:“虽然这样,青霜并没有从那么小读书”
殷昀道:“正是如此。这些都没有做到,已经是学得晚了,怎么还想要减免?”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韩松说的,不弃无言以对,行了礼,与十六十九先离去了。
韩松做完题,果然已经夜深了,姜氏派来接的侍女在门外探了几次头。她走到殷昀面前交了卷,问道:“先生选的文章出自哪里,能不能向先生借几本书看?我平日多读一些,也能赶上些进度。”
殷昀平淡道:“给你也看不明白。”
韩松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站在原地一时语塞。殷昀放下书卷,抬头看她,问道:“不高兴了?”
韩松摇摇头,说道:“先生愿意教我,我已十分感激。”
殷昀道:“那倒不必,我与你家大人有旧。”
韩松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傅易。她脸色不由有些失落,殷昀道:“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看你有趣,所以选你。何况人的禀赋中,家世也算其一。”
他的话听起来是宽慰,但似乎总有一种讥诮蕴含其中。韩松不禁说道:“先生眼中天分不算什么,勤学也不算什么,倒是家世能成为优势,那么先生看来,什么人算是有才能的呢?”
殷昀闻言打量她一番,韩松见他目光有考量的意思,大胆地望着他。她等了片刻,殷昀说道:“人之所学,贵在能有所施用。若不能施用,纵使是明珠美玉,尘封囊中,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故而才能与际遇有关,有些人,十成的天才,只能展示出两成。有些人,七分的才华,能施展出五分,在俗世中看来,便已经是大能了。”
他说到这里,又看回韩松脸上,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无论家中多么疼爱你,有十成的本事,未必能施展出一成。是以我说你纵有宿慧,也算不了什么,便是赶上同学,学得也已经晚了,明白吗?”
韩松听得发怔,道:“明白了。”
殷昀道:“问你问题,不许只答明白两个字。”
韩松茫然道:“可是”她觑到殷昀不像说笑,只好又把他说的话想了一遍,问道:“才能要有所施用,与际遇有关,但际遇如何得到呢?”
殷昀道:“锥处囊中,脱颖而出,何也?”
韩松道:“有尖锐之处。”
殷昀道:“苇草也有尖锐之处,不能脱出。”
韩松道:“还需刚硬。”
殷昀道:“利刃以布匹裹之,也不曾斩破。”
韩松半晌不语,慢慢道:“需有一个方向,知道向何处使力?”
殷昀说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