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荣将水放在一旁,说:“我从不用酒店的东西喝水,你放那儿吧,有什么话就直说。”
范春荣的语气平静,她拢了拢自己鬓边的碎发,将碎发都别在耳后,说:“蔚然,这一路我想明白了,你不是这种性格,但你现在的表现,意味着一定是有什么大事,你不用骗我,我是你亲妈,你骗我我是能看出来的,所以你直说就好。”
范春荣坐在标间的一张床上,吴蔚然坐在另一张床上,千头万绪,他无从说起,思来想去,吴蔚然决定先从最不打紧的事情说起。
“过年时姑姑提过的我们同事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情,年后我跟她见面了,是云城台的主持人,我们俩当时都没那个意思,但是在别的方面都挺聊得来的,就一直断断续续联系着。几个月前她从云城台辞职,来了海城台。这次我来培训,她听说我来海城,就为我接风洗尘,期间提起想要创业的事情,正在筹建团队,有意拉拢我,我听了创业的项目,感觉还不错,具体的创业策划方案,我原本打算这几天再约她见一面,详细聊聊的。”
范春荣听完,没有对辞职创业的事情再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沉吟一瞬,道:“但是仅仅是一个还算聊得来的朋友的意见,好像不足以完全说服你吧,蔚然,你不是耳根子这么软,这么容易被动摇的性格。”
吴蔚然早知这一关没那么容易过去,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刻,是在一个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吴蔚然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其实很想端起手边的水一口气喝掉,但最终吴蔚然只是闭了闭眼睛,而后开口。
“是,这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是……”吴蔚然在短暂的沉默中缓了口气,飞快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经历了这么久的谈话才套出的实话,让范春荣已经没有了最初听到这话时的狂喜,她冷静分析,说:“有喜欢的人了是好事,爸爸妈妈也希望你早日有个稳定的家庭,但是能让你这样瞒着骗着的,人选应该不是让我们满意的人吧。”
范春荣也猜了猜,道:“能鼓动着你来海城,想必不是什么乖乖女,是挺能疯挺能玩,不着家的那种吗?”
范春荣猜了一个折中的类型,以她个人对“儿媳”这个角色的想象,最好的当然是工作体面、漂亮大方又贤惠顾家,再不济,这三条要求都没有,能跟儿子聊得来就行,范春荣最怕儿子在外找个“不正经”的人,不知底细,乱七八糟。更可怕的结果范春荣也想过,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至于此。
但问完这个问题后,范春荣看着儿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对儿子坚定的看法终于有了一些松懈,她迫切地追问:“到底是什么人,蔚然,难道你在街上随便找了个讨饭的人吗?就这么让你难以说出口?”
吴蔚然低着头,说:“不是,就是我们厂的工人。”
听到这个答案,范春荣反倒松了口气,她是不太喜欢吴蔚然找个普通工人,但倒也不是全然反对,如果对方各方面都不错,范春荣也不至于真的棒打鸳鸯。
但是范春荣还没来得及出言说些什么,就听见吴蔚然接着说:“是个男人。”
范春荣瞬间便愣在原地,吴蔚然却好像被坚定了信心似的,他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就是我们厂的工人,是个男人。”
范春荣愣了好一会儿,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吴蔚然扔下的重磅炸弹让她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先是花了一些时间理解吴蔚然说的话,紧接着才是缓慢消化吴蔚然这句话里的意思。
自己的儿子找了个男人当做伴侣,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一直以来幻想的退休后带孙子的幸福晚年完全泡汤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一直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居然找了一个男人,一旦被人知道,就永远摆脱不了外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他要一辈子活在非议当中,人生前二十五年所有的努力和成就,全数作废,从此以后他就只是那个“喜欢男人”的人。
范春荣恨恨地抓着床单站起身,她走到吴蔚然面前,吴蔚然仰头看着她,范春荣使尽力气,狠狠给了吴蔚然一个耳光。
这一耳光范春荣用了极大的力气,吴蔚然的半张脸都麻了,他被打得偏过头去,一时间头脑嗡嗡作响,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范春荣的眼泪随即落下来,她强行稳着自己的声音,说:“你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打过你一巴掌,我觉得你听话、聪明、懂事,现在看来不是的。你不在最该叛逆的时候叛逆,就会在未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扔出一个雷。”
这话范春荣说得既伤且痛,怕隔壁的同事听到,范春荣将声音压得很低,或许是消息太过石破天惊,而压抑又太痛苦,范春荣的眼泪落得急而密。
她问吴蔚然:“能断掉吗?蔚然,你能现在就跟那个人断了吗?”
吴蔚然摇摇头,说:“对不起,妈,对不起你们,但是真的断不掉。”
范春荣的拳脚巴掌像雨点一般落在吴蔚然身上,伴随着她压抑痛苦的哭声。大约是太伤心了,范春荣的力气并不大,但吴蔚然却感到无法言说的痛。
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伤害会有这么深。
范春荣发泄了一会儿,情绪平静下来,她擦擦脸上的眼泪,坐回床上,冷声道:“让我见见那个人。”
吴蔚然并没有反应过来,范春荣冷笑一声,说:“你们厂的工人,你却愿意辞职来海城,说明人现在就在海城吧,让我见见他。”
·
刘阿姨在病房里哄着翟宁宁,等她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刘阿姨便出来,对楼道里的两人道:“现在好了,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
程郁便说:“那我进去看看宁宁。”
谁知程郁刚一推门进去,翟宁宁见是程郁,又生气起来,这次倒是没哭,只恼怒地嚷嚷:“我不要见程郁!”
程郁试着靠近,翟宁宁更生气地喊:“你不许进来!我不要你!”
程郁以为翟宁宁还在气头上,只好退后一些,好脾气地说:“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好吗?”
谁知翟宁宁直截了当地同他说:“你已经不要我了,你不想跟我待在一起,那我也不要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程郁愣在原地,他的手扶着病房光洁的墙面,手指曲在一起,好半天才艰难地拼出一个笑容,说:“好,宁宁,那我走了。”
刘阿姨在一旁目睹全程,跟着出来,安抚道:“宁宁说的是气话,这几天她一直想见你,小孩子嘛,气来得快,忘得也快,过两天等她不生气了再来看她吧。”
程郁咬咬嘴唇,说:“我知道了。”
翟雁声在一旁看着,却没有出声,直到程郁打算离开了,他才说:“让司机送你回去吧,车在外边。”
程郁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翟雁声出言嘲讽他:“怎么,又想走那么久的山路吗?”
程郁顿了一瞬,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他小声对翟雁声说:“很快我就会搬出去的。”
翟雁声似乎是没料到程郁会说这话,显然有那么一刻他愣住了,但翟雁声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整整衣襟,点了点头,道:“需要司机帮忙的话可以直接找他。”
没等程郁回话,翟雁声又急促地补充说:“回家也是,搬家也是。”
说完这话,翟雁声匆忙地推门进了病房,刘阿姨紧随其后进去,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只剩下程郁一个人。医院走廊里的灯很亮,程郁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站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以程郁对翟雁声稀薄的了解,刚才那种反应,几乎是翟雁声少有的脆弱时刻,程郁从未想过他和翟雁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们开始得荒唐,过程痛苦,结局却平静,仿佛所有的热情和力都在跟时间漫长的拉锯中耗尽了,至少程郁是这样。
程郁一步一步地离开医院,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程郁抬头回望,这是海城最好的医院,住院部大楼占地广阔,即便是夜里也人来人往,数不清的病房都亮着灯,翟宁宁住在顶层的单人病房里,但站在楼下,也不过是一个发光的窗格。
那些曾经压得程郁喘不过气来的往事,当程郁终于能够卸下时,才发觉这也不过是宏大世界里的一粒细沙。
程郁走到医院门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是吴蔚然终于联系他,但语气却十分犹疑:“程郁,你在医院吗?能见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