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春汛下来,咱们就可以掉过头去,先解决掉姓程的这回得小心点,派个胆子大的人领兵董康买也很是兴奋,在暴雨中挥舞着拳头,大声提醒。
这么明显的嘲讽,高雅贤怎可能听不出来。但难得一次,对方没跟他纠缠。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刘黑闼的衣袖,焦急地说道:汉王且听我一句。我觉得此事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法刘黑闼回过头,笑着询问,你先别急,让我把兵调遣完了再说。老董,你麾下擅长射箭的人多,赶紧全派到河边去。顺便通知其他几位弟兄,让他们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来,别再藏着了。顶过了这两天,我请他们喝酒
唉董康买高兴地带应。刚要转身,猛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来,将不远处一株老树劈了个粉碎。
保护汉王高雅贤大叫一声,飞身将刘黑闼压在了泥坑中。周围的亲卫蜂拥而上,尽管被不测天威吓得脸色煞白,却依旧在刘黑闼周围搭了道人墙。
没事,没事,不就打了个雷么谁还没见过打雷刘黑闼白着脸,从水坑中爬起来,奋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调兵。老高,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下回,别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爷到底想怎么着
董康买接令跑远。高雅贤急得直搓手,汉王,你听过说句话啊。李世民这这个节骨眼上冒雨修桥,实在蹊跷.
话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滚过。随即,河岸放向传来了震耳的喊杀声。报,汉王,唐军从浮桥上强攻过来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从雨幕中冲出来,在刘黑闼面前扑倒,前锋已经登岸
什么这么快刘黑闼一把扯起报信者,同时狠狠横了高雅贤一眼。作为军中大将,刚才既然发现唐军有抢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图,就不该离开河岸。派什 么人往中军送信不成还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赶来卖乖他们没等桥修完,就跳进了河里。有一段水浅的地方,已经可以淌着走小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 汇报军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挂来接下来的话,刘黑闼已经无需再听,将手一伸,冲着亲卫们命令。
他武艺过人,在以往的窦家军中就没遇到过对手。这次,亦想凭着个人的勇武来唤起大伙的士气。高雅贤向旁边退开几步,犹豫了一下,又咬着牙走上前,抓住 刘黑闼的胳膊,此事蹊跷。你想想,李世民为什么不早点抢渡,偏偏等着汛期来时才抢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冲下来,淹没了他的大军么
刘黑闼被问得一愣,转过头,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贤。什么意思,你快点说
我只是推断,不敢确定高雅贤本来就不是个勇敢的人,否则当日也不会上了王二毛的当,在胜券稳操的情况下,被对方用疑兵之计给惊走。此刻被刘黑闼 刀锋般的目光一盯,心里更觉得犹豫,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动我都仔细琢磨过。汉王发现没,他好像一直在围着洺水、平乡、肥乡三地打 转,从没走远过。
那又怎样他还敢带人冲我的大营不成刘黑闼一边在亲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边不耐烦地追问。
我听说,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坝,都是他们夫妻当年带人修补过的。高雅贤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没把握,但我有点儿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来回摇晃。刘黑闼的脸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顾不得河岸边的震天喊杀声,三步两步跑回了中军。将悬在帐壁上的舆图一把扯下,扑在地上,仔细观瞧。
这份舆图,也是程名振的当年替窦建德绘制的。上面山川河流标记极为清晰。眼下,李世民带领唐军驻扎在漳水河的东岸,刘黑闼自己带领大军驻扎在漳水河西 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离刘家军大营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国郡的另外一条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于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滥,冲得夹在两条 大河间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亲自带人重修了堤坝,才造就了漳水与洺水之间的万顷良田。
你怎么不早说伸手推了高雅贤一把,刘黑闼大声抱怨。他一直在盼着春汛,因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涨,阻断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这些天来,程名振一样在盼着汛期的到来,因为咆哮的洺水,刚好可以助他兑现,当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马带上,一定抢在程名振之前,到达洺水堤坝又一声惊雷炸响,将刘黑闼的咆哮吞没。再顾不上什么王家威仪,他揪住高雅贤的脖领子, 大声命令。如果这次挡他不住,你就不用回来了。咱们,咱们一道等死。李世民过了河,咱们要死。李世民不过河,咱们一样得死无全尸
嗯高雅贤点点头,转身出帐。是不是带足了兵马的程名振之对手,现在他无法考虑。他们现在只想早一步赶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扑了个空,验证了自己刚才不过是疑心过重,被董康买等人看笑话,也好过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骑兵冒着雨赶,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当遥遥地看见了雨幕后那座青黑色的堤坝之时,高雅贤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程名振不在堤坝上。那他会在哪里他这些天来狼一般于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为了此时么
咔嚓一道闪电劈落,照亮远处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经下来了,作为巨鹿泽的重要水源和汇入漳水下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洺水河向来涨得比漳水 早。黄色的水流夹着石块,朽木,卷起一道道惊涛骇浪。在频繁的撞击之下,那些石块和木头都冒着热气,仿佛开了锅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贤无心思观赏这自然界里难得一见的景象。从身边抽出令箭,交给自己的义子高亮,回去向汉王汇报,洺水大堤安然无恙。老子这几天就盯在这了。让他放心对付李世民
诺高亮轻轻一躬身,拨转马头,冲入雨幕。望着对方那矫健的身影去远,高雅贤慢慢又转过头去,再度观看不远处的堤坝。看得出来,重修堤坝时,程名 振很是用心。相当长的一段堤坝,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头加固过。这种堤坝,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带着几分欣慰,高雅贤苦笑着想。如果当初 董康买别那么狠就好了,程名振当年凭着此堤活人无数。重修这条大堤时,恐怕他也没想到会用来杀人.
正冒着想着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那是什么电光石火间,高雅贤在堤坝上看到几个黑漆漆的东西。没等走近观看的弟兄们回来报告,他的心脏猛然缩紧了一下,瞪圆眼睛,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亲兵问道:小亮子呢,已经走了么
少将军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亲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贤发出一声惊呼,拨转坐骑就要亲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滚滚雷声背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上当了高雅贤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刘黑闼怎可能放心在河岸边跟李世民纠缠李世民派过河来的,恐怕全是死士。牺牲掉这几千人,却可以用洪流吞没刘黑闼手中十几万大军、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给刘黑闼示警,已经来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后,大队大队的唐军慢慢现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营,还有王君廓的河内军,侯君集的飞虎军。三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悍卒,团团围拢过来,将高雅贤的退路完全封住。
这些天,那些打着洺州营旗号四处劫杀运粮队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个。刹那间,高雅贤全明白了。在襄国郡这片土地上,他和刘黑闼等人才是外来户。程名振 既然当年能在窦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无数办法,躲过巨鹿泽出口的监视。更有无数条隐藏起来,不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带唐军进入襄国。
所谓漳水河上的浮桥,本来就是个幌子。李世民在开始就没想强渡,而是利用浮桥吸引刘黑闼的视线。其实,他跟刘黑闼一样,都在苦苦盼着,盼着漳水河每年必来的春汛。
谁给他献上了这样一条绝户计
除了背负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国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谁
没给高雅贤任何机会懊悔,飞虎军挥舞着横刀,冲破雨幕。深陷绝境,仓促应战的刘家军乱成了一团,被飞虎军直接砍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血顺着缺口处喷射,与天空中的暴雨搅在一起,染红整个地面。
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却不是最后一滴。
与飞虎军呈一个锐利夹角,河内军也扑了上来,就像虎入羊群般,将高雅贤的嫡系部属砍到在血泊当中。紧跟着发起攻击的是洺州营的骑兵,他们的动作尤为迅捷,远远地在战场外围画了道弧线,趁着高雅贤的军阵被压得步步后退之时,硬了军阵侧后。
顶住,别乱高雅贤大声呼喝,试图稳住阵脚,然后寻找机会突围。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在三路大军的围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于训练的兵卒如阳光下的残 雪般迅速崩溃。左营统军被王君廓劈成了两半。右营统军跪地祈乞降,死于乱刃之下。左右两翼覆灭之后,中军很快步其后尘。高雅贤策动战马,落荒而走,侯君集 带领一小队骑兵,紧追不舍。
别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老子的马快,追上此人后,自有办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贤听见侯君集冲河堤上叫嚷。他没胆子回头张望,胸口紧紧贴住战马脖颈,双腿拼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当日的那句话,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暴雨下,程名振策马冲上了河堤。都准备好了么强忍住雨水浸泡伤口带来的眩晕感,他大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钎子早就砸进了石头缝中,只要拔出来,水自己就能把河堤冲垮王飞在河堤上抬起头,满脸是水。
让所有人别打扫战场了,直接上河堤尽可能往高处走程名振点点头,声音比脸上的雨水还要冰冷。左右亲兵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远处,有无数号角回应。听到号角召唤,河内军,飞狐军,洺州营,在各自的中层将领带领下,纷纷牵者坐骑走向事先选好的高处。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过来,犹豫着,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们,咱们非得这样么
程名振默默将他的手臂推开,没有回应。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乌云翻滚,仿佛一条黑龙在云端游动。记得那年在馆陶县,也是这么大一场雨。为了周家的半吊赏钱,他跟王二毛两个冒着雨给粮食添遮盖,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哀求。
程名振摇摇头,奋力挥下了令旗。
当他走出巨鹿泽的那一刻,刘家军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现在,临阵抗命的罪责,谁也承担不起。况且,他也不想承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程名振。心中仅剩的一丝柔软,也随着杜鹃的死,而彻底消失不见。
王飞带着几个壮汉,奋力拉动缆绳。被缆绳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插入河堤的钢钎慢慢被拔了出来,一股黄色的河水喷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后更多。无数股失去阻挡的洪水从堤坝上的空洞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黄龙的身体越聚越粗,越聚越狰狞。电闪雷鸣中,像破筛子一般的堤坝慢慢颤抖,颤抖,然后轰然塌开一道数丈宽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倾泻而出,扫荡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战场上,刘家军的尸体打个旋,便被混在泥水里冲远了。几匹无主的战马在水中拼命游动,试图逃生,却被激流卷着石块木头反复击中,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尸体。新的尸体和旧的尸体混在一起,奔着远方咆哮而去。
夹在洺水与漳水之间的万顷良田,从这一刻起彻底化为了泽国。数不清的尸体在洪流中翻滚,流血,将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无论洺州营、河内军还是飞虎军的弟兄,纵使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站在事先选好的高地上,看到这一切,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这是来自天地的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躯显得是那样的孱弱。
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紧跟着又是数道。
闪电下,程名振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冥冥中,他看见一个身穿黄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来,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
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绝对能帮你实现一身黄衣的老家伙笑着,大声许诺。金山银山,功名富贵还是如花美眷,说吧,只要你说出来
尾声
暴雨后的巨鹿泽,波光潋滟。
一名白发苍苍却脊背笔挺的老者,带着一名女人,三个青年,在一队士兵的护卫下,缓缓走向泽地深处。
泽地深处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茅草顶子房屋多有破败。但在重重破败的房屋背后,却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干干净净、寸草不生,仿佛曾经有无数兵马在此演练过一般。
白发老者放慢脚步,从年青人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筛了两碗酒,默默地摆在空场旁的两座坟茔前。然后笑着坐下,伸手擦净墓碑上的浮尘。
大都护,地上,地上凉一名亲兵赶紧快步走上前,递过一个毡垫子。从高句丽班师回朝,途径河北,东夷大都护,开国东平郡公程名振硬是抛下大军,非要接上家人到巨鹿泽中走一遭,令他们这些当护卫的非常为难。
要知道,如今头上顶着开国两个字的老将,对大唐来说已经是绝世珍宝了。万一在沼泽当中染上一点儿风寒,大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拿开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可怜的亲兵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别人可能不清楚,他们这些亲卫却是知道,自家大都护看上去满脸慈祥,其名字在辽东却是能止小儿夜哭。 想当年,追随太宗第一次入辽,就从卑沙城一直打了到平壤城下。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还有最近这次入辽平叛,哪次不是砍得人头滚滚而落真的惹怒了他,恐怕 死后连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
给我吧一直站在老者身边的美艳妇人从亲兵手里接过毡垫,笑着命令,你去别处走走,告诉大伙,也四下看看风景。别着急,玩够了再过来
亲卫感激地抱了抱拳,逃一般走远。美艳妇人将毡垫子默默放在老者身边,扑平,然后笑着说道:既然姐姐跟婆婆在这里,他们想必也不希望你着凉。坐毡子上吧,妾身先给婆婆和姐姐倒盏酒,然后去别处转转
说罢,将酒盏里的酒满满撒进土里,自己又先后倒了两盏,一一摆在坟茔前。里边的两个女人,她都听丈夫说起过。很嫉妒她们在丈夫心里的位置,但却没道理 吃对方的干醋。特别是丈夫的以前那位妻子,乱世中,对方能不离不弃能陪着丈夫走过来,很不容易。换了她自己,还真不能保证会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码头苦力为 夫婿,并且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将会给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未来。
你们也过来,拜拜大娘程名振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点手叫过三个儿子。如杜鹃所愿,他终于取了一个很会生养的女人。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并且不用再像他当年一样,在乱世中挣扎。
三个青年笑了笑,非常体谅地迁就了父亲。开国功臣么,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宝贝,还能不迁就一下即便是皇帝陛下,上回听说父亲生病,不也急得火烧火燎 么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就迁就一下吧。他老人家开心,大伙也跟着开心不是看着三个儿子恭恭敬敬地给杜鹃上酒,程名振轻轻地笑了。摆了摆手,他命令儿 子和续弦的妻子各自去湖边看风景,去走走吧,其实这里是很个很不错的地方。没人来打鱼,水也干净
美貌妇人和三个青年答应一声,相跟着走远。程名振给自己有倒上了一盏,也给杜鹃倒了一盏,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一路上准备好的话,却发现根本不需要说了。鹃子应该知道,她明白的,她从一早就明白的。
缓缓站起身,他拔出腰间横刀,在坟茔前慢慢舞动。当年,她最喜欢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舞刀弄枪,虽然他的身手细算下来,还未必如她矫健。
他慢慢舞着,慢慢追忆。如水流光慢慢从眼前飘逝。馆陶县,巨鹿泽,平恩,洺水,上党郡,那么多一起走过的岁月。宛若一朵朵荷花,在记忆的湖水中慢慢绽放。
她看着,一直看着。
巨鹿泽,辽东,卑沙城,高句丽。在刀丛中,只要梦一回头,他便能看见她目光里的关切。
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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