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实力不及对方的情况下,兵行诡道,这是将略中极为推崇的一种做法。他家学渊源,所以很容易便能接受程名振的设想。但同时心里既佩服又非常不解的是,作为一名出身寒微绿林豪杰,程名振怎么会对眼前战局有如此强的洞察力
他不过是个郎将之子,没读过几天书,也没正经打过几场仗作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谢映登还没有以如此心态复杂地看待过一个朋友。在所认识的年轻人 中,他佩服同行中徐茂公,因为对方凭着过人的智慧和心胸,几乎是只手撑起了整个瓦岗。他亦佩服官军中的李旭,因为对方不仅战功赫赫,并且与他算得上师出同 门。而唯独程小九,没有徐茂公那样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李旭那样的无双好运,却磕磕绊绊地在乱世中闯出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天空,磕磕绊绊地使平恩三县成 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你呢,能不能试试这样程名振跟王二毛的交谈陆续传入耳朵,却没一句被谢映登记在心里。带着纷乱复杂的思绪,他跟在程名振等人的身后转回军营。然后又带着同样复杂的心情,看到程名振与麾下心腹商量着,将一个大胆的攻击计划补充完整。
在分配任务的时候,洺州军将士们表现得很嚣张,仿佛根本没有将对岸的数倍于己的敌军放在眼里。他们对自家主帅有着一种习惯性的信任与盲从,不认为跟在 主帅身后会打败仗。谢映登亲眼看到急性子的王飞和段清两个为了加入第一波攻击序列而争吵起来,仿佛落后半步,便是一种耻辱。
这令他更加感到嫉妒,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瓦岗群雄也是这般自信与团结。只是后来招到了李密,再往后,便一切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不设定攻击起时间。河面一旦具备强渡条件,当晚起攻击程名振最后的几句话,谢映登总算没漏掉。各自回去约束各自的部属,不得泄露军机,进攻起时,也不得拖大伙后腿
州将领们长身肃立,用拳头将胸甲敲得砰砰作响。这种情形谢映登曾经很熟悉,但是现在,他却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和孤独。
强渡在四天后的一个夜里开始。
天空中的月亮还只是一个细芽,寒冷暗淡的星光下,人只能看清自己周围五尺左右的距离。在如此黑暗的夜幕中渡河,对岸的敌军确实很难察觉。但万一渡河者不慎落水,袍泽们也根本没有可能施以援手。
能见度太低,没法确定落水者的位置。此外,刚刚融化的河水比冰还冷,半柱香的时间内,足以将一头牛冻死。落水者十有八九没等淹死,已经被冻僵了。即便 他能侥幸自己挣扎着游到岸边,也避免不了成为一具僵尸的命运。小刀子一样的夜风会毫不客气地刺透他身上已经被润湿的布甲,野狗和恶狼也会循着仅有的热气找 过来。吃惯了尸体的它们,绝不会放过即将到嘴的美味。它们将用幽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冲上前大快耳颐。
令谢映登感慨万分的是,面对着几乎是送死的征途,洺州军的弟兄们却都表现得义无反顾。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程名振会将自己带向何方,听 到顶头上司的小声召唤,便拎着兵器从热被窝中爬起来。然后每个人嘴里含上一根避免发出声音的小棍儿,互相跟随着朝刚刚融化的漳水河走去。前排弟兄们跳上早 已准备好的木筏,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排弟兄也不管在自己前面的人是不是掉到河水中淹死了,还是被平安登岸,一步踏上木筏,奋力用准备好的竹篙一 撑,相继溶入无边黑暗。
在那一瞬间,谢映登心里竟涌起了希望洺州军强渡失败的念头。无须太多的木筏倾覆在半途,只要有两成以上的兵卒不能及时登岸,今夜的偷袭就有可能完全失 败。那样,瓦岗军日后向河北发展,必将减少一个强劲的对手。他为自己心中龌龊想法而羞愧得满脸冒火,却抑制不住地朝龌龊的方面去想。直到王二毛走到身边, 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才将他的心神拉回来,重新回到眼前的长夜。
你去准备一下,等对岸响起角声,便立刻发动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王二毛低声叮嘱。
知道,你放心,耽误不了谢映登不习惯被瓦岗寨之外的人指使,有些不快地回应。
王二毛却没听出他话语中的抗拒意味,笑了笑,星光下露出一口白牙,我也去准备了,对岸在半个时辰之内肯定会吹响号角。咱们打完了这仗见
打完了这仗见谢映登轻轻拍了拍王二毛的手背,算作告别。他无法拒绝朋友的信任,所以心里的想法再混乱,暂时也只能先抛在脑后。
阔海,跟紧了程教头王二毛刚刚转过身,又拉住一个即将登上木筏的黑大个儿叮嘱。
你放心吧,兄弟。包在俺老熊身上穿了一身皮甲的雄阔海小声回应。迈开大步,跳上木筏,踩得整个木筏跟着晃了晃,然后将手中长棍一撑,迅速驶离了岸边。
同筏共渡的袍泽们被雄阔海鲁莽的举止吓了一跳,衔着木棍儿,吱吱呜呜地嘟囔。已经升为统兵校尉的雄阔海有不衔枚的特权,咧开大嘴嘿嘿笑了笑,然后用兵器帮助艄公继续撑筏。
他的膂力远远大过常人,又没正经学过武,所以从军后一直没能找到趁手的兵器。横刀、朴刀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长槊大戟又使不熟练。最后干脆寻了根在财主家抄出来的黄梨木门闩,两头找铁匠各套了只三尺长的八楞套筒,算作赖以吃饭的家伙。
在他的协助下,这伙人走得远比其余同伴快,转眼之间已经追着第一波渡河者的脚步登岸。雄阔海在岸边来回走动,摸着黑将自己的部属集结成队。这对初为军 官的他而言是个困难的事情,远远难于跟人拼命。等他所有属下都找齐了,其余将领和大部分弟兄也都登了岸。众人学着寒鸦的鸣叫互相联络,越聚越多,越聚越有 信心,渐渐地凝聚成一个楔形战阵,缓缓向不远处的敌军大营靠去。
左武侯的兵马没想到漳水河在这个季节已经可以摆渡而过,更没想到洺州军胆敢主动渡河向他们发起进攻,所以营地几乎没有设防。只是延续正规官军的传统,在营墙附近派了几小队人定期巡逻,一个个被冻得蔫头耷拉脑袋,鼻涕在灯光下溜了老长。
吹角程名振当机立断,挥手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凄厉的叫声突然在夜幕中炸响,沉闷宛若惊雷。不待角声停滞,他将手中长槊向前一指,大声断喝,出击踏营
踏营作为前锋的士卒齐声呐喊,跟在身为锋刃段清背后疾扑向前。没等他们冲入敌军的营墙,程名振手中的长槊再次举了起来。踏营早已迫不及待的王飞一声断喝,率领麾下部众大步前冲。
呜呜,呜呜,呜呜左武侯大营瞬间从梦中被惊醒,发出了刺耳悲鸣。稀稀落落的羽箭陆续从营门附近射了出来,几名前冲中的喽啰不幸中箭,惨叫着跌 倒。他们的惨叫声瞬间被袍泽们的怒吼声吞没。踏营踏营踏营一波接一波的洺州士卒如海浪般拍向敌军,将弓箭手们的抵抗顷刻间拍成了齑粉。
左武侯当值的士卒很快便支撑不住,掉头向自家营地深处逃窜。葛布做的帐篷被一座接一座推倒,扔上抢来的灯笼火把,连同帐篷里尚在挣扎求生的士卒一道点 燃。间或有隋军提着裤子从火光中跑出来,立刻被附近的洺州士卒砍翻在地。无论他是否还有力气抵抗,喉咙间再补一刀,血光映着火光喷起了老高。
雄阔海牢牢记住王二毛的叮嘱,寸步不离地跟在程名振身后。很快,他就发现这个任务索然无味。作为整支队伍前锋的段清和王飞二人杀得太狠,根本没给后面 的人留下多少闲捞。好不容易看到几个从浓烟中冲出来的溃兵,没等雄阔海拎着棍子冲上前,早有手快的袍泽用弓箭解决了麻烦。几次之后,他便失去了耐心, 扯着嗓子冲着跟自己抢攻的部属大吼起来。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弟兄们却没人理睬他这个新来的校尉,该放箭时放箭,该补刀时补刀,一个个依然故我。
给我来打雄阔海不敢离开程名振的帅旗太远,又不擅长放冷箭,气得大声嚷嚷。乱军之中,这种做法无异于给对方的弓箭手提供袭击目标,几枝冷箭随即 从远处燃烧中的帐篷后向他飞了过来,贴着他的面颊掠过。有本事上来跟爷爷单挑雄阔海一边躲闪,一边怒骂。如同一只困在囚笼里的猛虎。没人接受他的挑 战。两军交手的当口,个人的勇武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身为领军校尉的他所发挥出来的战斗力甚至不如一名持盾牌的朴刀手。至少对方还能用木盾护住身体,结 伴冲向羽箭飞出处,将负隅顽抗的隋军弓箭手杀死。而他却顾得了自己顾不上别人,连一条合适的将令都发不出。
好在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程名振很快就发现了雄阔海处境尴尬。命人将他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带本部弟兄向西北方冲,见到营墙后再回头来寻我。沿途放火,把敌营搅得越乱越好
王雄阔海非常乐于接受这个安排。但又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承诺,恋恋不舍地支吾。
乱军之中,敌人未必能找上我。你尽管去,无论碰到谁,只杀不俘程名振自信地笑了笑,大声命令。转过头,他又冲着亲卫吩咐,吹角,命令各路弟兄尽管向前,见到营墙后再返过头来跟我汇合
诺雄阔海和众亲卫一道答应,然后带领本部袍泽转身冲出了指挥核心。离开主将,他立刻如鱼得水。所有归他掌管的部属跟在其身后形成一条拖拖拉拉的长队,从主力中分出来,横着搅进了左武侯大营。
主攻方向两侧的敌军受到的压力较小,还没有完全陷入混乱。在个别经验丰富的低级军官和老兵的招呼下,他们慢慢汇集成团,等待命令发起反击。雄阔海冲出 了六十余步后,便遇到了第一波集结起来的敌军。双方立刻都变得两眼血红,毫不犹豫地撞在了一处。挡住雄阔海等人,洺州军顾及不到的侧面便会有更多的官兵集 结。一旦被雄阔海将阻拦冲破,即便中军及时传来将令,官兵们也没有能力去执行。
左武侯是大隋十二支主力之一。几十年来战功赫赫,所以将士们视荣誉甚于生命。洺州军背后便是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家园,后退半步,就等于把老婆孩子的性 命交予人手。双方都没有后退的理由,双方都奋不顾身,一接触便不死不休。雄阔海抡起大棍砸飞了一名对手,随即被两名敌人一左一右夹住。他转身横扫,将其中 一名敌人的双腿砸断。另外一人立刻欺身靠近,横刀直抹他的肩胛。
没等他转身迎击,已经倒在地上,双腿断折的左武侯士卒突然向前滚了两滚,双手紧紧抱住他的战靴。雄阔海被绊了一个趔趄,勉强没有跌倒,却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横刀再度砍向了自己的面门。
就在此时,他的亲兵放弃对手,用盾牌挡住了敌人的横刀。旋即,亲兵闷哼一声,被斜刺里伸过来的长矛捅了个对穿。血忽地一下喷了雄阔海满脸,一片刺眼的殷红中,他看到自己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亲兵倒了下去,双目中充满的不甘。
兄弟雄阔海就像自己的心脏被刺透了般,痛吼连声。他根本不配当人家的校尉,除了让属下送死之外,别无所长。手中大棍带着懊悔和仇恨,风一般抡起 来,扫飞距离自己最近的持刀隋兵。紧跟着,他手起棍落,砸向正在自己袍泽身上向外拔长矛的隋军小卒,将对方的头盔和脑袋同时拍进了腔子里。
保护校尉大人保护校尉大人训练有素的洺州军士卒呐喊着,奋力向雄阔海靠拢。弟兄们的喊声和鲜血让雄阔海渐渐清醒起来,放弃了逞勇斗狠的狂 热,接连击飞数名敌手,重新拢入弟兄们中间。大伙相互照应着再度集结,由松散的长队集结成锐利的三角阵,长兵器在前,盾牌和朴刀护住两翼,弓箭手居中,整 整齐齐地向既定目标推进。
重新运转起来的战阵,杀人效率远远高于单打独斗。数息之间,挡在面前的隋军便被大伙齐心合力冲垮。杀散他们雄阔海大吼,带领队伍转身,欺向自己 左侧的隋军士卒。一名身穿旅率服色的人试图重新组织队伍,被他从地上抓起一根长矛投过去,轰地一声刺飞出半丈之远。血肉从半空中溅落,缤纷如雨。隋军 士卒被吓了一跳,没等做出反应,雄阔海已经被部属们簇拥着逼上,刀矛并举,血肉横飞。
距离战阵最近的隋军士卒以生命捍卫了左武侯的荣誉。他们身后的左武侯精锐看着自家袍泽在眼前倒下,怒火万丈,死战不退。当这一层隋军士卒也如桦树皮般 被从人群外围剥落后,其他大隋士卒傻了眼。恐惧瞬间从心底涌起,压住了荣誉感。有人丢下兵器,哭喊着逃向远方。战团立即如同积雪遇到了热汤,接二连三地崩 溃出许多大洞。更多的人开始哭喊着逃命,左武侯底层军官们仓促集结起来的这一支阵列土崩瓦解。
校尉,转头有人大声提醒。雄阔海闻言,迅速压制住心中尾随追杀的冲动。他带着麾下士卒转身,发动整个战阵攻向自己的右方。已经被对手强大的战斗力惊得不知所措的右侧敌军惨叫一声,轰然而散。
转身,转身,向西北方杀雄阔海抹了把脸上的血和眼泪,大笑着命令。历时数月,他终于让自己溶入了洺州军中。刹那之间,心中的痛快无以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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