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将军大人,卑职,卑职冤枉卑职实在冤枉啊杨文鼎匍匐在地,不敢接令,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告。
既然吃了我大隋的俸禄,就该有殉社稷的自觉。贼军从滏山一直打到了安阳,你临水县与张金称的老营近在咫尺,却没受到任何攻击。老夫说你没通敌,这天 下有人会信么冯孝慈冷冷地挥了挥手,命人将杨文鼎架起来,丢出中军。如果张金称杀了你,老夫立刻向朝廷上本,要朝廷下旨表你之忠。如果你敢半路逃 走,哼哼,老夫已经杀光了滏阳县所有官吏,不在乎将临水县的官吏也清理一遍
将军大人.杨文鼎的哀告声噶然而止。张金称虽然不讲理,好歹收了保安费后就真的没有攻打临水县城。而冯孝慈老将军比张金称更不讲理,他甚至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一上来就把人往死里逼。
明晃晃的横刀面前,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除了硬着头皮去贼营下书外,杨文鼎几乎没有其他选择。好在最近张金称脾气不错,接到战书后,也没难为下书之人。先是好吃好喝招待了一番,然后将一封亲笔书写的回信塞给杨文鼎,让其转交给冯孝慈将军。
大,大当家一想到回去后还要面对冯孝慈那张阎王脸,杨文鼎的眼泪立刻涌了满脸。大当家开恩,容在下在山上先躲几天。您把在下关起来吧,在下愿意做您的俘虏不,请准许在下当您的肉票。肉票在下乃荥阳杨家之后,您抓了在下,日后肯定有大笔赎金拿
天呐,还有主动想当肉票的众寨主们被惊得大眼瞪小眼。张金称却丝毫不肯考虑对方的要求,从腰间拔出尖刀,奋力向桌子上一插,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老子既然收了你的保安费,自然不能再抢你绑你。吃完了饭赶快给老子滚,倘若赖着不走,老子就拿你当下酒菜
大,大,大大想到张金称的特殊嗜好,杨文鼎吓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抄起张金称给的信,连连作揖,在,在下,在下这,这就走
快滚,快滚张金称用力挥挥手,命令侍卫们将杨文鼎和他的随从从酒桌旁叉起来,丢出山寨。
赌局已经开始了,这是第一次下注,双方斗的便是一个气势。
在贼军那里没找到避难所,倒霉县令杨文鼎只好慢慢吞吞地向回爬。等到他捱回冯孝慈的军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本以为冯孝慈看到张金称的信后肯定会勃然大怒,拿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撒气。谁料冯孝慈将信仔仔细细地读完后,脸上居然泛起了笑容。
你先下去吧,让老夫想想怎么回答他的质问想好了,少不得还要劳烦你跑一趟老将军收起信纸,笑呵呵地命令。
那,那,那卑职就先走了杨文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倒退着向帐外蹭。一不小心被地上的毛毡绊了下,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滚出去这等货色,居然也堪为地方父母冯慈明突然又翻了脸,上前一脚,将杨文鼎踢出了五尺开外。
老将军息怒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帐中众将强忍笑意,纷纷上前替杨文鼎说情。好说歹说将冯孝慈劝回了帅案之后,再看杨县令,已经连滚带爬冲出了军帐,唯恐爹娘没给生了四脚腿。
这等货色,这等货色冯慈明怒火难消,拳头捶得帅案咚咚作响。也不怪几个蟊贼就能纵横千里,我大隋的地方官员都如此窝囊,是个人便能将他们打得不敢出头
他毕竟是个文官,没见过什么大场面。鹰扬郎将赵亦在旁边笑着相劝。自从先皇定鼎以来,河北各地已经三十余年没闻金鼓。此人敢去张金称那里下书,还敢带着张贼的信回来,已经是非常难得
哼这等货色也能被委以官职,也怪不得百姓造反冯慈明心内余火未散,冷哼一声,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军帐中除了几个汲郡太守张文琪派来帮忙的 郡兵将领外,其余都是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所以他也不怕被人偷偷地向朝廷高密。又骂骂咧咧地数落了几句,将帅案上的信拍了拍,低声命令,你们也看看吧,这 是张贼写给老夫的回信。无论文理还是字迹,都比那姓杨的县令强了一百倍
众将领半信半疑,凑到帅案旁默默观看。乍看之下,还真的大吃一惊。回信是以标准的右军体书写,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笔一划都透着洒脱。能把字练到如 此程度的,整个朝中也找不出几个。而信的内容居然完全用骈文写就,四四六六,一气呵成。非但气势磅礴,文理通达,字字句句中还透着股子自信和正气,仿佛他 们是官军,冯孝慈等人才是作恶多端的山贼一般。
这是张金称请了教书先生捉刀的吧鹰扬郎将赵亦达不敢相信贼军中有如此文雅人物,想了想,撇着嘴质疑。
你看那字的间架结构,像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所写么冯孝慈摇了摇头,不住冷笑。真正的贤才全都没有出路去当了贼,草包软蛋却凭着祖上的余荫做了地方官。还能怪我大隋朝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么我早就说过,土匪不是出自山中,而是出自朝中。可这话就是没人听
也不怪冯孝慈话里总是充满怨气,近半个多月,他几乎日日受到朝庭的责难。开始时语气还比较温和,只是催促他尽快履行职责,平定叛乱而已。到了后来,简 直是满纸的威胁喝斥,宣布如果他继续在黎阳按兵不动,朝廷就要另派一位主帅来。同时追查相关人等的消极避战之罪。而冯孝慈却认为,眼下不是出击的好时候。 张金称气势汹汹,肯定是有备而来。即便府兵们能打败他,倒下一个张金称,紧跟着还有王金称、李金称扯旗造反。不如徐徐图之,一面安抚百姓,梳理吏治,从根 本上消灭土匪的来源,另一面将几伙悍匪限制在固定区域地,不断分割之,蚕食之。最终一举犁庭扫穴。
但河北与河西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一般向东都送,朝廷中尽管有来护儿与苏威两个反复替冯孝慈辩解,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众口铄金,在段达、宇文述、裴蕴等 人的合伙诋毁之下,到后来连很少过问政务的皇帝陛下杨广都发了怒,命令虞世基亲笔誊写圣旨给冯孝慈,督促他速速出兵剿匪,否则将依照吐万绪的前例处置。
大将军吐万绪因为长时间与流寇僵持,又不肯给朝中权臣送礼,所以被杨广下旨处斩。冯孝慈当然不敢步他的后尘,接到圣旨后,才不得不将刚刚恢复了元气的府兵拉出来,追到滏山下与张金称一决雌雄。
抱怨归抱怨,仗还得去打。弟兄们也希望决战前能尽量对敌手的了解多一些,所以很认真地分析来信的笔迹。经冯孝慈一提醒,他们还真的发现,此信的确出于一名武将之手。单看那起笔、落笔两处的力道,就能得出此人手臂沉稳,腕力非凡。
想不到张贼麾下,竟有此等文武双全人物轻车都尉刘克己书法方面造诣最高,第一个得出结论。
想必这人就是程名振了鹰扬都尉赵亦达低声附和。此贼和张金称两个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咱们从黎阳引到这里来,恐怕不只是为了炫耀一下文采我总觉得,恒水和漳水两战,贼军都没尽全力。看上去损失巨大,实际上却是在向咱们示弱
的确如此。张贼这次胃口很大话题转到军务上,冯孝慈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他想拿老夫的脑袋立威,老夫就亲自给他送到家门口。现在,跟咱们文四骈六的掉书包,恐怕也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把我们拖在山下,然后找机会动手罢了
话音刚落,郡兵校尉周文立刻上前进谏,那老将军何必遂了他的意咱们的兵强马壮,弟兄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早日跟他决战便是,让他没机会使阴招
军帐中议事诸将,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五品以上。像周文这种郡兵校尉,如果不是看在太守张文其几个月来粮草供应无缺的面子,根本连门口都没机会迈进。见 到他如此不知道长幼尊卑,一干将领纷纷侧头,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冷笑。也有人性子急躁,干脆直接质问道:周校尉说得轻巧,贼军居高临下,占据 地利之便。我军初来乍到,人困马乏,拿什么跟其硬拼。弟兄们个个能以一当十的确不假。但弟兄们也是肉做的,如果毫无把握就带着他们上前,不是故意谋害他们 么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在众人鄙视下,周文立刻面红耳赤。我,我只是觉得,不能把主动权交给贼人。他们越想怎么干,咱们越要反其道而行之
鹰扬都尉赵亦达扫了周文一眼,不屑地追问:那周校尉以为敌军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肯定不想现在就跟咱们厮杀周文向后退了半步,四下拱手,如果诸位将军不信,周某可以带本部兵马先给大伙探探路。待周某麾下这三百弟兄全打光了,大伙再继续商议如何进山便是
这话倒是带着几分男儿气,不由得人不重新打量他。冯孝慈想了想,笑着出言阻拦,周校尉勇气可嘉,但你肩负运送保护粮草的重任,不能轻易受伤。老夫的 确想尽早跟张贼决战,他故意拖延时间的伎俩,老夫也心知肚明。但老夫也在想一件事,张贼凭什么本事将老夫这万余精兵一网打尽他欲一战而定乾坤,老夫亦不 想老是拖拖拉拉跟他纠缠个没完没了。所以先让弟兄们休息两天,一方面看看敌军的动静,另一方面等待武阳元宝藏与清河杨善会的消息。他们两个早已接到老夫的 亲笔信,如能渡过漳水,三面合围,河北定能一战而安
就怕杨善会和元宝藏不肯帮忙周文听冯孝慈没有速战速决的打算,非常失望地提醒。将军也看到过,这些地方官员是何等货色。说实话,除了汲郡太守张大人外,卑职还真没见过一个有担当的
冯孝慈被他说得一愣,心中暗道:这后生说得也倒是实在话。如果杨善会和元宝藏都被张贼打怕了,想一战而竟全功恐怕有些难度。可直接冲上前跟十几万贼军 拼命,即便获胜,也是个惨胜。到时候张贼向巨鹿泽里边一缩,老夫肯定没力量继续收拾他。转眼贼军疗好伤口,再度出泽搅乱地方,朝庭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们 必然又要借机打击异己。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先将攻势缓上一缓。一方面可以让麾下将士养回些连日征战所消耗的体力,另一方面,也能观察一下敌军的进一步动向,以静制动。此 外,上次敌军之所以偷袭得手,是借了巨鹿泽周围的复杂水道。而这次主战场却位于山下,贼军并无上次的地利可趁。并且眼下秋粮刚刚入库,各地的堡寨、府库里 边都有些积蓄。即便粮道受到威胁,大军也不会像上一次一样,转眼便断了炊烟。
想到这,老将军用手指敲了敲帅案,低声命令,决战不必急于一时。既然贼军目前跟老夫来文的,老夫也不能被他们笑话失礼。咱们文来文对,先周旋两天, 顺便熟悉一下这周围的地形地貌,也让弟兄们稍作休整。三天后,无论武阳和清河两地有没有动静,咱们都率部攻上山去,砸烂了张金称的贼窝
三天时间,不过是弹指功夫。冯孝慈真真假假跟替张金称捉刀的程名振打了几场笔墨官司,从朝政腐败聊到民生艰难,再聊到天下大势,谈着谈着,就把光阴耗 过去了。与此同时,出人预料,清河与武阳两郡也作出了积极响应,杨善会带领五千郡兵渡过漳水,直插滏山后的邯郸,时刻准备切断张金称部的退路。武阳郡的魏 元长和魏征两个也奉郡守元宝藏的命令,率部扑向清漳,隔着河与张猪皮、王二毛等贼对峙。
王贼麾下有多少兵马接到友军的书信,冯孝慈在舆图上看了看,皱着眉头追问。
据说是千余骑兵。魏元长正在征集船只,准备强行突破鹰扬郎将赵亦达明白主帅在担心什么,笑着回应。
千把蟊贼,虽然是骑兵,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各地秋粮都存在城内,骑兵攻城,简直是痴人说梦。又仔细查探了一遍其他各路蟊贼的动向,冯孝慈终于下定了决心。命令弟兄们整顿衣甲,擦亮兵器。今日巳时整,咱们先跟张贼会一会
遵命众将领擦拳摩掌,大声回应。就在此时,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突然从营盘北侧传了过来,呜、呜、呜呜声音低沉,吹得人心烦意乱。
小子倒是反应迅速仅仅凭着号角声,冯孝慈便猜到了敌军的意图。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命令,派人加急送信给杨善会,请他将营地再向前推进三十里, 卡住武安。让他放心,如果张贼败向武安,肯定已经成了残军,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张贼没败,也会先打老夫,不会调转头来攻他
是幕僚答应一声,记录下将令,用印,交给亲兵快速送出。
冯孝慈点点头,继续补充,给魏元长写封信,让他不必过河,隔着河牵制敌军便是。如果贼人向他那边撤退,立刻半路劫杀。不要担心损失,他损失多少,老夫过后给他补充多少
幕僚们将这条命令记录之后,找恰当的信使送出。冯孝慈亲自检点兵马,杀出了营盘之外。
众将士与贼军交战多次,已经非常了解对手的打仗风格。贼军通常不肯正正经经的列阵而战,所以官军也不过多浪费精力,不慌不忙整顿队列,在营前依照左、 中、右、后四个方位排出了一个十字。中军突前,两翼分开。后军作为预备队,时刻准备冲上前在关键时刻给敌军以致命一击。
只是,这次贼军的表现却有点出乎人预料。他们只来了三万人,数量仅仅是府兵的二倍多一点儿。却整整齐齐地排成了锋矢型,前锋尖利,两翼陡峭,长长的后队拖出一里许,方方正正,整整齐齐。
好一个将门之后程名振冯孝慈心头的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仰天赞叹。那是大隋府兵最常用的攻击阵型,带了一辈子兵的他非常熟悉。此阵长于进攻,短于变化。一旦进攻失利,则主将很难全身而退。
呜呜,呜呜,呜呜,悠长凄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天地为之变色。下雪了,第一波雪花伴着羽箭落下来,绽放出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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