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是此人懂得百姓的心思。进入馆陶之后,他没急着立刻渡过运河,尾随追杀张家军以报烟熏之仇。而是组织百姓与士卒们一道出发,将旷野中残留的火星都扑灭了,以免其再造成无法预料的灾难。随后,此人又驳回了几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周家远亲的诉状,拒绝将已经分到百姓手中的财物粮食重新收缴起来发还苦主。
非但对馆陶县一地于流贼有瓜葛的百姓既往不咎,据细作汇报,这个杨义臣还利用手中的职权,在河北各地张贴安抚文告,宣布三个月内,对下山回家务农者,无论是被携裹从贼,还是主动从贼的,都既往不咎。无论下山者到了哪个县,都可以重新登记入户。无论其带着多少贼赃,也可以算作正道上赚来的家产,官府不予充公。如果有人愿意痛改前非,大义灭亲。只要你缴上一名同伙的脑袋,官府甚至可以给予两吊钱的安家费用。
文告的内容传开后,作用一点儿也不亚于数万大军。就年前年后这半个多月的光景,有几个分布于清河、信都、武安三郡之间,与巨鹿泽一直有消息往来的小绺子已经销声匿迹。其寨主要么是自己偷偷卷着铺盖回了家,要么是被急于立功的手下弟兄砍了脑袋做投名状。还有几支千把人的小山寨,也是摇摇欲坠。清河郡守杨积善和武阳县主簿魏征看到便宜,不顾天气寒冷,趁机带领本郡的乡勇入山进剿。居然借着杨义臣的声威,数日之间,将郡城附近的寨子全给挑了个干净
有道是抽了骡子惊死马,眼看着河北各地的绿林豪杰一个个束手就戮,一直急着收拾巨鹿泽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也坐不住了。刚刚过了正月十五,便屈尊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张金称,请求他务必在春暖之后出兵骚扰一下周围郡县,以牵制杨义臣的兵力。同时,高士达还在信中表明,为了绿林道的生存,他还邀请了纵横于河北北部与山西交界一代的王须拔、魏刀儿两个南下策应,一并对抗官府。
这样可不行对于高士达的任何要求,四当家王麻子都不掩饰自己的防范之心。咱们这里距离杨老虎的大营最近,一旦打急了眼,他肯定追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狠揍到时候吃亏的是咱们,捡便宜可全是别人
的确有点麻烦没等有人替高士达说话,二当家薛颂也从交椅上站了起来,借着去年的收成,咱们刚刚能腾出些精力来把自己的老巢收拾一下。真要打起仗来,大伙一走又是好几个月。这过了年才重新颁布的政令,规矩,又没人负责了
咱们麾下这帮兔崽子您还不清楚么只要几位寨主不在,肯定就放了羊。按道理,高大当家写了信,咱们该给些面子。但是咱们出兵救了别人的急,无论得手失手,自己的事情都得耽误得不偿失,得不偿失跟未过门的女婿程名振混得久了,三当家杜疤瘌也染上了几分斯文气,嘬了嘬牙床,接连摇头。
八当家卢方元本来还想履行一下肩头职责。见已经有三位有分量的当家表示了反对,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废话了。
对巨鹿泽中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心里自有一番计较。自从第二度攻打馆陶,携带大批粮草辎重归来后,巨鹿泽已经没必要再买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的颜面。首先,有杨义臣、魏征、杨积善三人隔在中间,高士达的势力已经延伸不到巨鹿泽。这三人中任何一人的领兵打仗手段都不亚于高士达。河北绿林总舵所在的豆子岗营地想要干涉巨鹿泽中的事务,恐怕没等到达巨鹿,就得先跟官军来一场硬碰硬。
其次,有了从馆陶周家抄出来的大批粮食,张金称即便将战兵扩张到五万之众,在短时间内,日常补给也不成问题。也就是说,即便官军让开彼此之间的通道,豆子岗总舵也未必能吃得掉巨鹿泽群豪。而张金称之所以还肯奉高士达为总瓢把子,没有急于扩充实力与前者争雄,是因为他突然长了心机,不想做这个出头椽子。
第三,自从娶了新压寨夫人之后,张大当家在对很多事情的认识方面简直是脱胎换骨。卢方元凭借个人的观察感觉到,张金称现在的很多做法是在慢慢梳理根基,以谋求将来的长远发展。比如刚才二当家薛颂和三当家杜疤瘌口里的政令、规矩之类。在第二度攻打馆陶之前,巨鹿泽也有些山规寨法。但条文都很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随意。而从馆陶县归来后,不但所有军规得到的加强,所有的日常事务管理规矩,也参照官府的政令得到了详细补充。就连战利品的分配,都出台了一些令人信服的方案。
在大当家张金称、二当家薛颂和九当家程名振的一再坚持下,于规矩执行力度方面,如今的巨鹿泽也与半年前的巨鹿泽今非昔比。以前的规矩是小事儿各寨自行处理,出了人命后的大事才上报总寨裁决。而现在,泽地百姓之间的日常矛盾在各寨中都有总寨指定的主簿解决。若是对主簿的判决不满,还可以到总寨申诉,交给二当家薛颂统一处理。至于所有闹出了人命的大事儿,则无论发生在谁的寨子,无论哪个寨主袒护,总寨都会将肇事双方全部抓走。待详细审理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判决。往往是杀人者必偿命,聚众者必受罚,偷窃者、者,根据其被抓后的态度表现,或被当众扒下衣服来用皮鞭狠抽,或者被砍掉一根手指,绝对是严惩不贷。
这些政令、措施虽然推行的时间尚短,但已经起到了不小的效果。据卢方元自己观察,眼下的巨鹿泽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像是一处独立的官府,而不是绿林好汉们的根据地。有些案子,负责处理的二当家薛颂和四当家王麻子两人断得比官府还公道。至少,他们没胆子于大当家张金称眼皮底下收受贿赂,包庇嫌犯。
由于以上举措的及时推行,面对杨义臣的攻心战术,本该受打击最严重的张家军反而损失远比别的绺子小。充足的物资储备令泽中百姓提不起弃暗投明的兴趣,渐渐规范的秩序令部众们心思安定。而程名振个人回到馆陶后的经历,经过有心者的加工,又成功的打消了某些犹豫者对官府的仅有一点向往之心。
官老爷说的话,也能当真对于外边谣传来的既往不咎消息,巨鹿泽中大小喽啰纷纷嗤之以鼻。咱们九当家可是救过县太老爷的命来着,最后怎么着了,还不是用过之后,立刻找个借口下狱。要不是大当家去的早.
若不是大当家去得早,程名振已经家破人亡了。所以,有前车之鉴在,大伙还是别被官府忽悠了吧
既然连高士达自己安插到巨鹿泽中的亲信都不想替他张目,别人在有吃有喝的情况下,更没心思主动去触杨老虎的霉头。张金称又大模大样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短时间内巨鹿泽群雄龟缩不出的战略就这样定了下来。
白天会议进行得顺,到了晚上,张大当家少不得又跟屋里的女人炫耀几句。正在伺候他洗脚的宠妾柳儿听得一愣,一边温柔地用细磨石清理张金称脚跟上的死皮,一边柔声询问道:九当家也同意这个策略么在爷的话中,他好像今天一直没开口
他么毕竟年龄还小怕是开了口也说不到点子上张金称被脚上传过来的温柔细腻舒服得不愿意睁眼,有一句没一句地信口回应。
爷前几天还不是夸他见识远。比起他来,很多人年龄都活到了狗身上么柳氏笑着洗干净的大脚捧在膝盖上,抓起一块细缣布,慢慢擦去上面的水渍。
那是实话。小九子毕竟读过不少书张金称皱了一下眉头,喃喃解释。不像我们这些人,学问最多的才能识得几百个字
被柳氏无意间一提醒,他还真意识到在白天议事时,程名振的话很少。而在刚回到巨鹿泽那几天,少年人的表现远没有现在这般沉静,特别是涉及到规则制定和整军练兵方面,更是当仁不让。有几次不顾入伙时间晚,居然跟四当家王麻子和八当家卢方元对着拍了桌子。
这种弟兄们之间的冲突,张金称自然能和稀泥就和稀泥。程名振的见识高,但王麻子的资历和卢方元的背景,都是少年人比不上的。所以冲突到最后,往往是少年人的提议被采纳,但人却被呵斥。弄得两边都堵着气,连续数日见了面就大眼瞪小眼。
冲突归冲突,刨除颜面因素,私底下,几位当家人还是很佩服程名振的本事的。少年人所提的建议、意见基本上都不包含什么私心,一些方案根据他的想法整理出来后,无论近期效果与实际操作性,都比众人拍后脑勺想出来的高出甚多。就拿重新整军这件事来说吧,八位当家顾忌着彼此的实力,谁都不肯削减麾下弟兄的规模,谁都不放心将麾下弟兄交给别人统一调配。而偏偏任何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都清楚如果继续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话,遇到那个杨老虎,十几万弟兄肯定要灰飞烟灭。
上次七嘴八舌议论了一整天,大伙精疲力竭,却拿不出个有效方案。在即将放弃的最后关头,程名振主动建议,在维持各寨目前规模不变的大前提下,单独整顿两万左右的战兵出来应付时局。这两万战兵的组成是,八位当家每位各出两千,大寨主张金称加倍,贡献四千。分成十个军,每个军依旧是两千人,统一武装,平素统一训练。各军主将统称都尉,由各寨主自兼。平素训练时弟兄们由两个副将带队,官称左右都尉。而副将人选,则由各寨主自荐,总寨不必干涉。
至于十队战兵的旗号,也不再是乱七八糟的山、林、豹、泽之类,参考程名振建议,大伙直接照搬大隋正规军的建制,分为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中一,中二,中三和一个完全由骑兵组成的骁骑军。
如此一来,不但保证了战兵的规模,也没有打破巨鹿泽内部的势力平衡。为了尽快提高弟兄们的战斗力,程名振还主动提出,由身手最敏捷的五当家郝老刀出任教头,负责统一替大伙练兵,自己和杜鹃在一旁协助。
馆陶县的乡勇们的惊人战斗力,张家军的几位当家人至今记忆犹新。发觉自己的利益没受到损害后,他们很快便接受了程名振的提议。谁心里都明白,所谓郝老刀出任总教头,实际上是少年人对前辈的尊重。训练时的所有大事小情,肯定还是由程名振具体负责。
趁着大伙高兴,程名振当日又提出来,一并解决低级军官称呼混乱的情况。参照大隋府兵官制,每个军下面设两个团,由校尉统领。每百人设为一旅,由旅率统带。而旅率之下再设两个队,每队五十人,由队正负责指挥。最低级的军官为伙长,统带五人,冲锋时一律在最前。
听程名振说得有条理,众寨主们也一一答应了。但从那之后,九当家好像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战兵训练上,平素很少到总寨献殷勤。每三天一次的例行议事时,也是尽量少说话,直到被张金称点了名,才谨慎地答上几句。
莫非这小子心里憋着什么事情不痛快仔细推敲程名振的近期表现,张大当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见男人陷入了沉思,柳氏也适时地闭上的嘴巴,抱着张金称的一条大腿,耐心地给他舒筋活血。
这些粗活,在县衙门中本来都由婢女负责。但张金称这里没什么规矩,喜欢哪个女人,就让女人将妻子、厨娘、婢女的三重身份全包了。而柳氏伺候人的水准明显在其他姬妾之右,所以自打回到巨鹿泽来,十个晚上中,张金称倒有八个晚上是在柳氏的房间里过的。
沉吟了片刻,张金称依旧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伸手掠了掠女人额前的黑发,低声命令道,你倒是说话啊我最近对他太凶了么他好像忌惮着什么事情般,每天总是小心翼翼的
男人的事情,妾身哪里懂得许多柳氏扬起满是细汗的脸,气喘吁吁地回答。也不知道是被脚盆里边的水汽熏的,还是因为用力过度,她的两脸之间透出抹健康的红色。让张金称一看之下,就情不自禁想把嘴巴凑上去,狠狠咬上一大口。
如果那样,今天整个晚上就又做不成任何正事儿了。好在张大当家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强忍着内心里的火烧火燎,笑着鼓励道:鹃子不是常到你这里来么她有没有提起过什么他们小两口好得像蜜里调油般,还有什么话私下里不肯说
鹃子忙着帮程名振练兵,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柳氏叹了口气,低声回答。天一暖和,人人都有事情忙。我什么都不会,所以到哪里都碍手碍脚
哪个嫌你碍手碍脚了,我打他的板子张金称被柳氏寂寞的模样揪得一阵心疼,将腿收回来,长身站起。你想去哪里玩,尽管去。你是我的女人,谁赶对你不尊敬,就是不给我老张面子
哪个对我不尊敬了是我怕打扰了别人柳氏轻轻抱住张金称的膝盖,脸贴在上面,低声倾诉。我是你的女人,要是每天东走西串,难免有人背后会乱嚼舌头根子。女人家有了丈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三道四。妾身出身虽然差了些,却不能丢爷的脸
尽管去,咱们这里,没有官府那套规矩感受着女人的温柔体贴,张金称的心登时柔若春柳,谁敢乱生是非,我拿刀宰了她。你以后别天天在屋子里边闷着,天暖和了,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想到哪里,调几个亲卫护送你去便是。谁敢不听命令,你就学着杜鹃,拿鞭子狠狠抽他
爷柳氏被张金称的话感动得心中一阵滚烫,扬起朦胧泪眼,呻吟般说道。
你这个女人啊,忒地多心张金称俯下腰去,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擦去女人面孔上的泪水。那是一张吹弹得破的脸,与他粗大的手指极其不般配。这样的女人,本该被养在雕梁画栋里边,日日锦衣玉食,而不是在巨鹿泽这种蚊虫烟瘴横行之地跟着老张担惊受怕。想到这些日子来柳氏对自己的好处,张大当家的心就像裂开了一条缝隙,咸渍渍地生疼,我最近事情忙,没法天天陪你。等忙活过这一段儿,我带你到泽地中央的湖里去划船。咱这巨鹿泽虽然偏僻了点儿,景色倒也不错
爷是要做大事的,不能被女人耽误了。是我不好,总想着得陇望蜀女人拉住张金称的手,放在红唇下,用舌尖轻轻去品尝。粗粝,干枯,但是强壮可靠。
张金称不太理解得陇望蜀的意思,却能感觉到女人的滚烫呼吸。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柳儿抱进了怀中,大步向床榻走去。
他的年龄还不算大,手臂依旧有力,胸口依旧坚实。贴在那石块一样的胸口上,柳氏能清晰地听见心脏的跳动。作为一个被抢来的女人,能得到丈夫如此宠爱,已经幸运得被张金称其他的所有姬妾都嫉妒。但是她仍然觉得心里空,哪怕是躲在张金称的臂弯中,依旧无法满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奢求的,其实一团可以令人粉身碎骨的烈焰。但是,她却抑制不住想把身体跳进这团看不见的火焰中,哪怕是被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屋子里的温度陡然转热,一直冬眠醒来的飞蛾张开翅膀,飞向了桌上的蜡烛。被火焰一燎,冒着烟落在地上。
却有第二只飞蛾继续扑上去,飞向自己无法拒绝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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