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就在小杏花淌干了眼泪,摇摇晃晃快睡着的时候,车子猛地又来了个急停。然后,她听见程名振低声喊道,把人给我丢出来,脖子里边塞两把雪
紧跟着,外边传来一阵铁链叮当声。还没等小杏花判断出程名振指得是谁,一声凄厉的惨叫让她彻底没了困意。啊她厉声尖叫,扑下马车,举着手中的短刀冲向地上翻滚的黑影,将其死死地护在身后。
倒在地上的人是她的丈夫,虽然满头污垢,鼻青脸肿,但那修长的体型和尖细的嗓音,让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表哥要当着自己的面杀了丈夫一瞬间,她明白了程名振的用意。一边四下挥舞刀刃,一边放声大哭。仿佛这样,就能迫使行凶者改变初衷。
这婊子还挺有情义王二毛大声冷笑,从腰间抽出横刀。如果是他,干脆把两个一并剁了。省得剁一个,留一个,日后招麻烦。
把镣铐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程名振从背后搬住他的肩膀,低声命令。然后将目光看向疯子般的小杏花,冷冷地说道:他没受伤,只是脖子后被塞了把雪。你们两个走吧,车里边还有两个包裹,是一些盘缠平时省着些用,别大手大脚
小杏花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尖叫。低下头去,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慢慢蠕动着从雪地上爬起,挺直了腰,缓缓站到了自己身侧。
你要放了这对狗男女王二毛心里的惊诧一点儿不亚于小杏花,瞪圆了眼睛质问。他深更半夜被程名振从被窝里拉出来,一句怨言都没有。为的就是好朋友能亲手砍下仇人的脑袋。谁料程名振费尽辛苦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居然是为了救眼前这对狗男女的命这种以德抱怨的手段让他一时无法理解,也根本不愿意接受。
给他钥匙咱们回城程名振的回答很简单。转身急行几步,跳上王二毛赶来的马车,抓起横在车前的车鞭。
且慢没等王二毛继续出言抗议,周二公子却主动跳了出来。双手向程名振所在之处遥遥抱拳,沉声说道:敢问你可是程教头你放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周家在朝廷
要走就赶紧走。不然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黑暗中,程名振的身影高得像一座铁塔,声音也如钢铁般坚硬。
周二公子愕然。本来还想说几句硬气话,也好在妻子面前找回些颜面。猛然看到王二毛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叹了口气,再度向程名振拱手。
接着王二毛憋了满肚子的火气,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重重地摔在周二公子的脸上。狗男女,我呸
唾罢,紧走几步跳上马车,跟程名振扬长而去。
终究是伙土匪周二公子从地上将钥匙拾起来,在妻子的帮助下打开镣铐。我本来念在他良知未泯的份上,想帮一帮他。咱们家在京城里
京城里的亭台楼阁,鲜衣怒马,是妻子平素最爱听的。平素他只要一提起来,对方眼睛就几乎放光。而今天,同样的话却没收到预期的效果。小杏花只是笑了笑,低声催促道,赶紧走吧。是姑姑命令他放咱们的。表哥那个人脾气差,说不定一会儿就反悔
姑姑周二公子弄不清小杏花口中的姑姑是谁。猛然想到妻子娘家的姓氏,立刻笑容满脸,我说他怎么发了善心,原来是奉了母命。咱们走吧,天黑,路上冷。我倒不是怕了他们,只是别害你着了风寒
嗯小杏花低头答应。
声音出奇地温柔。
回家路上,北风更猛。豆大的石头子被风卷起来砸在人身上、脸上,砸得人痛不欲生。王二毛坐在车厢里,懒得理睬赶车的程名振。却又被外边的风声吵得好不烦闷,用脚踹了几下车厢前板,大声质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在监狱里被人给打傻了人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小杏花是我表妹程名振吸了吸冻出来的清鼻涕,闷声闷气地回应。通往馆陶县的官道上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外,再无其他活物。黑漆漆的夜色浓得像墨汁,在那一团黑暗的深处,却仿佛藏着什么妖魔鬼怪。不停地诱惑人走过去看看,不停地在风中低语。
那你顶多放了她。也没连姓周的一块放的道理王二毛将车厢捶得咚咚之响,斩草除根,你没听说么姓周的家大业大,万一他真的从朝庭搬来了救兵
杏花喜欢他愤怒的质问再次被无奈的回应所打段。王二毛楞了一下,拳头上的力道控制失误,砸在车厢上发出呯地一声闷响,同时疼得他自己龇牙咧嘴。
论年龄,他比程名振还要小上几个月,心中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平素在码头上听比年龄自己大的力棒们闲聊,对非自己亲族的漂亮女人唯一概念就是,,等老子有了钱,娶回家去日了后来混入县衙门,终日打交道的人又全是李老酒、蒋烨这种人渣败类,对女人的概念便进化到找个机会勾上手,好好日上一番。再往后。为了给程名振搬救兵,愤而投入巨鹿泽,学到的经验更干脆。直接推倒,扒了衣服,她还能反出天来
以这种人生阅历解读程名振的作为,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但隐隐约约,王二毛又觉得好朋友的回答包含着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愤懑与忧伤。一时间竟有些发傻,抱着自己红肿的拳头,在车厢中茫然四顾。
车厢内的装饰很华丽,借着灯笼里透出来的烛光,可以看见厢顶和厢壁表面生动的漆绘。画得是一个高僧当众讲经,感动天地。无数仙女将花瓣自空中抛下来,落英缤纷。只是仙女们穿得都很少,大部分赤脚,露着半截大腿,还有几个胳膊上只挂了一条纱,胸前两团耸起若隐若现。
这哪里是讲经啊,分明是天上的和尚开窑子思路迅速被墙画吸引了过去,王二毛小声嘀咕。这辆马车是他车行抄没来的。开车行的老高是郭捕头的远亲,平素仗着背后的大靠山,唆使麾下的车夫们在馆陶县街上横冲直撞。城破第二天上午,韩葛生奉命带队抄了这家车马行。上到七十岁的老人下到五岁的孩子,只要是带把儿的,全都杀了个干净.
车行中的马车,照规矩应该是算作战利品,交到大当家那里统一调配。但这条规矩在张家军里执行得一向不怎么认真。王二毛也就入乡随俗,捡其中最好的留了两辆,一辆送给到了程名振家,给好朋友的娘亲出门时代步。另外一辆则由自己的老娘和三个妹妹使用,套车的马都是最稳健的栗色龙颅驹.
先前一直没仔细看。如今看到这么有趣的墙画,自是爱不释手。转念想到这么有意思的马车居然被程名振送给了那对狗男女,一瞬间,王二毛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又从鼻孔中喷射了出来,那马车是我送你的。你竟然随便送人,老子跟你过命的交情,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婊子
下次破了别的城池,我再抢一辆更大的给你。程名振自觉理亏,低声回应。要不,明天我去二当家那边看看,还有没更好一点儿的。再讨一辆来给你反正到了巨鹿泽中,马车根本派不上用场
哪个要你还了巨鹿泽中不能用,向巨鹿泽中搬家时,还不能用么王二毛听自己的意思被好朋友刻意曲解,愈发恼火,又用力踹了两脚前厢板,大声质问,你还敢去找薛当家要东西,你想着怎么跟四当家解释今晚上的事情吧他正愁找不到你的短处呢哼私放重犯,看你怎么跟大伙交代
话音落下,二人同时吃了一惊。刚才光顾着谋划如何救人杀人,却把张家军刚刚颁布的军纪给搁在了脑门子后。那掌管军纪的四当家王麻子好像一直看着程名振不顺眼,如今犯到了他手里.
车内车外一片寂静。只有北风依旧呼啸,吹得人心里一片冰凉。沉默了片刻,王二毛喃喃地说道:回去后咱们就说气愤不过,提前将他们两个杀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死就死了,没人会因为两个死囚找你的麻烦
他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车厢外的程名振仿佛吓傻了,木然地挥着鞭子,催促牲口前进。我给你出主意呢回去千万别实话实说
嗯唉程名振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说自己做事情太冲动,总是被一念之善或者一念之恶左右。今天晚上这些事情做得唉,可不就应了师父的评价么
为了小杏花而受一些委屈,他不在乎。对方在他童年时代留下了一个清丽的影子,算不得刻骨铭心,但绝不能忍受别人去伤害。但为了姓周的吃军棍,就有些太犯傻了。那是他的仇人啊,即便算不上夺妻之恨,但确确实实曾经想要他的命
想到这些,程名振隐隐觉得有点儿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傻呢一见到小杏花哭就忘记了军纪总想着像小时候那样,满足她的要求,看着她破涕为笑而从严执行军纪的注意,偏偏还是自己给张金称出的。这回,唉简直是作茧自缚。
真受不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千万别再忘了王二毛撇撇嘴,大声叮嘱。
程名振再次很没礼貌地忽略了他的话,竖起耳朵来,眉头皱成了一团。
嗨,嗨,吓傻了我还以为你程小九不知道怕呢王二毛气得继续敲车厢,不算大事儿。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小声程名振轻轻用马鞭向后捅了捅车厢,示意王二毛别制造杂音。夜风中,他隐隐听到了几声马嘶。仿佛被冻僵了般,刚刚响起,便又迅速消失。
这样狗呲牙的寒冷天气里,绝不会有旅人骑马赶路。猛地刹住了马车,他跳下来,将耳朵贴向冰冷的官道。一瞬间,地面上传来的寒意几乎让他窒息。随即,他听到了更清楚的马蹄击打地面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怎么了王二毛也觉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拉开车厢门,轻轻跳了下来。程名振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弄出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车厢旁,抽出腰间横刀,干净利索地将拉车的马从车厢上解了下来,塞到王二毛手里。
王二毛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张开嘴巴就要抗议。程名振迅速堵住他的嘴,俯在他的耳边低声道:远处来了一伙人,至少有上百匹战马。赶快回去报信,叫张大当家把所有弟兄喊起来,城外野战
那你呢王二毛吓得一哆嗦,沙哑着嗓子问。
别废话,我自己想办法脱身程名振狠狠瞪了他一眼。上马,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走那马载不动两个人,一旦官军得了手,几万弟兄谁都跑不了
小九哥王二毛眼圈一红,声音立刻变了调。想说一句咱们兄弟同生共死,看看程名振那刚毅的面孔,咬了咬牙,飞身跳上坐骑。
马蹄声从官道骤然响起,夹在北风中四处飘散。远处隐隐的嘈杂声微微停顿了一下,旋即,变得清楚起来,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至少是一千匹以上战马一起奔驰,才能发出如此大的动静。混杂在马蹄声之后,还有铁器的撞击声,铠甲的铿锵声。与野地里的风声、狼嚎交织,汇成了一个博大的旋律。
来的人肯定是官军。只有官军才配得起如此多的战马和铁甲。这些声音程名振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小时候,每次偷偷地被父亲带进大隋军营里,最羡慕的便是那些骑在战马的威武身影。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挡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
算老子欠你们的回头望了望馆陶县所在方向,他用力抹去嘴角的苦涩。敢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奔袭馆陶,用兵的人肯定不是王世充那种半桶水。如果不能给张金称充分的时间准备,杜鹃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钻进车厢里,取出灯笼里边的牛油蜡烛,点燃车厢内的装饰物。高僧、飞天仙女、云中诸佛全都在火焰中跳动起来,一瞬间栩栩如生。隐隐约约梵唱声里,程名振跳下着了火的马车,举着两支车厢顶梁做得火把,跑向北侧路边的草丛。残雪表面上那些干枯的草丛被火把一蹭,立刻开始熊熊燃烧。北风则将火星和浓烟向南吹去,将更多冒出残雪表面的草丛点燃。薄薄的雪层很快便被烤化,雪下更多的杂草冒起了浓烟,慢慢汇成一片火海。
火海之上,有一个少年骄傲的身影,轻轻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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