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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儿子过于伤感,程朱氏不停地将话题向他这几个月的经历上岔。程名振也理解娘亲的苦心,笑嘻嘻地将自己如何奉林县尊的命令到城外学玄皋犒师,张金称如何将计就计,收下礼物后趁夜攻城,王世充如何偷袭张金称,以及自己如何献计击败官军的往事跟娘亲一一述说。
刚开始,他还难解心头烦闷,只是在娘亲面前强颜做笑而已。待说到自己在巨鹿泽中被杜鹃照顾,平时如何想方设法惹她生气,如何一道钓鱼、练武、泛舟、采藕等琐事,不知不觉间,脸上的笑容便多了起来。
那七当家名头虽然响,性子倒不是很凶程朱氏偷偷地看了儿子一眼,笑殷殷地插话。这个傻儿子啊,居然连他自己的真实感觉都弄不清楚枉做娘的还替他担了这么多的心照这种情况,也就半个月,他肯定将婚事所带来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
什么七当家啊,她也就是在土匪窝里才不得不装出个凶恶模样来。实际上,脾气还没杏花大程名振没察觉到娘亲目光中的笑意,顺口回应道。猛然间,他发现自己又扯上了朱杏儿,摇摇头,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儿子没察觉,程朱氏也无法将那层窗户纸戳破。毕竟杜鹃的身份在那摆着,如果儿子真的跟她在一起,全家人这辈子恐怕都不得安生。想到这儿,她又不无遗憾地看了一眼儿子。却发现程名振目光望着窗外的落雪,嘴角上已经浮现了一丝微笑。
mǔ_zǐ两个絮絮叨叨聊了几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程名振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约上王二毛,一道去衙门里边应卯。得知他平安归来,林县令显然也非常开心,草草地叮嘱了几句便命大伙散去,然后单独将程名振留到二堂叙话。
近半年不见,县尊大人又富态了不少。稀疏的胡须下,两层薄薄的肥肉沿着下巴边缘重叠开,把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寺庙里的弥勒般慈祥。对于程名振当日舍命保全阖县百姓的义举,他郑重地表示了钦佩。并且对英雄重归故里表示了热切的欢迎。但对于程名振失踪这几个月到底去了哪儿,他却好像不太关心。只是谨慎地提了提,期望少年人别给他自己留下牵扯不清的麻烦。
早料到县令大人会问及此事,程名振苦笑着点头,那张金称兵败之后,就把一肚子火全泄到了晚辈的头上。他本来准备带晚辈回巨鹿泽中剖腹剜心,半路上却又遇到了另外一股来打秋风的土匪。两伙土匪之间一言不合,便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晚辈趁这个机会藏到了草丛里,偷偷磨断了绳索。待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立刻抢了匹马,杀出重围
哦林县令轻轻点头,土匪就是土匪,根本不可以常理度之。那你怎么不立即回城,害得本县以为你被杀了,好些日子心里都不舒服
劳大人挂念了见县令大人说得实在,程名振脸上亦堆满了感激,晚辈突围时身上受了很多处伤,没走多远便昏了过去。幸运的是被山中的一家猎户所救,带到他家中修养。您老也知道,山沟沟中怎可能有什么像样的郎中。结果害得晚辈伤口处脓血天天流个不停,直到入了冬,天冷了,才慢慢复原。
说到这儿,他轻轻挽起袖口,露出几条又红又粗的疤痕。那都是当日被官兵当做土匪所砍,货真价实的刀伤,即便是外行人一眼也能看得出来。
林县令见状,赶紧一把托起程名振的胳膊,你又何必如此,本县难道还不相信你么若无你,本县早就死在张金称手里了
县令大人当然知我,但馆陶县其他同僚,程某却得有所交代程名振双手抱拳,郑重回应。
他们谁敢乱嚼舌头,本县决不容他林县令一甩官袖,大声保证。本县当初以为你已经为国捐躯,便派人在城隍庙里边给你塑了个像,让你日日受我馆陶百姓的香火如今既然你活着回来了,这人像也就可以撤了。
多谢县令大人程名振后退半步,再度躬身。
林县令看了他一眼,又笑着点头,你是个有勇有谋的汉子,让你入公门为小吏,实在有些屈才了但本县既然当众答应过你,也不能食言。这样吧,兵曹的职位我已经委任给了蒋百龄,无法再给你。但县尉之职,本县可以举荐。今天本县就写了公文去郡里去走过场,按惯例,上头不会不批
程名振最希望得到的便是这句承诺,赶紧再度作揖,感谢林县令的栽培之恩。县丞职别虽然低,却是大隋正式记录在案的官员。有了这层身份,他便能想方设法查探父亲的消息,争取早日救父亲脱离苦海。
履行了当日之诺,林县令也了却完一桩心愿。笑着喊过身边的仆人,命其取了一匣银锭,大概二十两上下的模样,连盒子一道交到程名振手上,算是赏给他的升官贺礼。
真金白银,并不在大隋朝市面上被当做钱币使用。其身价却非常高昂,特别是在眼下白钱泛滥之时,一两银子足足可以换到两吊铜钱。注1如此贵重的礼物,程名振哪里敢收,直吓得连连推谢。林县令却摆摆手,笑着道:你马上就要当县丞了,衣衫也不能过于寒酸。咱们这些当官者一举一动都涉及朝廷的脸面,如果县丞大人连身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不等于说咱们大隋朝廷穷得揭不开锅了么拿去,拿去,官场上迎来送往,花费巨大。你手头总得有些干货,否则怎可能应付得来
程名振仔细琢磨琢磨,觉得林大人的话也有一定道理,便满脸感激地将银子收下了。县令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推心置腹地叮嘱道:当日大伙都以为你死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发生了变化。昨天听说你回来,周公子觉得挺对不住你,特意找我来递话。嗨,大丈夫有权有钱,何愁无妻你今后就当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吧,别老是记在心上
周公子程名振满脸迷茫。猛然,有股热流从他的脚底一直冲到了头顶。怪不得县令大人要送我银子,原来是周家转手送的想到其中关节,他不由得又羞又气。忍了再忍,才咬着牙说道,劳大人费心了。周家那边,我肯定不主动招惹。但这匣银子,还请大人转交回周公子。小九无福,不敢受他的好处
哎林县令继续摆手,这银子是我送你的,与周家没任何关系。至于周家,他也是心中觉得有愧于你,所以才求我带一句话。毕竟他们家也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你跟他们闹,彼此都不好看
经历了一夜思索,程名振本已经不打算找周家去说理了。但被林县尊这么一提,反而有些进退两难。所谓夺妻之恨,在民间是与杀父之仇并列的屈辱。如果三言两语就揭过去,将来他即便坐稳了县丞职位,背后也少不得招人指点。
我不会主动招惹周家程名振面红耳赤,连连后退。但大人也别替他们说话。我不是不尊敬大人,而是,而是说到这儿,他自己也找不到理由,眼中热泪滚来滚去,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后悔。我,我一记重拳砸在房间柱子上,震得天花板间瑟瑟落土。
少年人脸嫩,看来一时半会儿,这个疙瘩是神仙也解不开的。想到这一层,林县令也觉得很无奈,又讪讪开导了几句,便亲自送程名振出府。
外边大雪下了一夜,此刻却突然放晴。北风夹着雪沫向脸上一吹,打得人激灵一下,猛然清醒。冷雪中,程名振慢慢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失态,停住脚步,主动向林县令解释:晚辈与周家的人难得碰面,肯定不会起冲突。即便将来遇到,大人有话在先,晚辈装作不认识便是总不会存心去找他们的麻烦,凭空给大人添乱
你能这样想就好。本县一直欣赏你少年老成林县令有些怕冷,将脖颈缩在皮裘下,心不在焉地回应。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缠下去,反而让双方都觉得尴尬。程名振想不出更多的办法缓和气氛,拱了拱手,强笑着告辞。林县令目送他走远,轻轻摇了摇头,把身体藏进了朱红色的院门之后。转身的刹那,目光却陡然暗了暗,锐利如刀。
走在空旷的大街上,程名振两眼中一片茫然。他知道林县令有些话说得不无道理,馆陶周家财雄势大,即便他做了县丞,也无法惹的起。可手中的银匣又像炭火一般烤着他的心,这是卖老婆换来的银子,虽然林县令解释说此物不是出自周家,但作为传话人,林县令肯定收了周家的好处。而自己答应了林县令的要求,等同于变相签了小杏花的卖身契。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头皮发乍,连路人看过来的目光中都好像充满了轻蔑。可被人轻视了又能怎样除非自己真的去举报周家勾结李密,否则根本难撼动对方分毫。而一旦把举报信送出去的话,馆陶周家、林县令、小杏花、朱氏夫妻,不知道多少条性命要就此葬送
屈辱、愤懑、自卑,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数条毒蛇,团团缠绕在少年人心上。让他无法平心静气地思考,无法顺利地呼吸,甚至连迅速向自己靠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好在来的都是熟人,团团地将他围在中间,笑呵呵地说道:教头想什么呢害得我等好个追弟兄们已经在逍遥楼订下了位子,就等教头大驾了。
这就去程名振猛然回过神来,赶紧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太早了些吧,还不到正午呢
没事,反正大冷天的街上没什么人,用不着巡视周礼虎接过话头,笑呵呵地解释。
程名振四下观望,果然发现街市一片苍茫,几乎所有人家都紧闭门窗,躲在屋子里烤火。略做沉吟,他低声回应,那就去吧,我来做东。二毛呢,怎么不见他
董主簿拿了一封很重要的公函,让他亲自送往郡城了。王捕头没法推脱,只好让弟兄们代他向你道个歉蒋百龄也迎了过来,笑呵呵地回应。
都是自家兄弟,道什么歉啊。这家伙越来越虚伪了程名振猜到王二毛所持公函必然是林县令推荐自己做县丞的公函,心情稍稍好了些,摇着头数落。
王头现在可抖起来了,走路都迈着外八字。等明天他回来,程教头可得狠狠收拾收拾他众衙役们跟王二毛处得极其融洽,哄笑着向程名振递谗言。
几句玩笑开过,凛凛的北风仿佛也不那么刺骨了。程名振难却弟兄们盛情,被簇拥着走向县城内最豪华的酒馆。掌柜的早就得知是舍身保全了阖城老幼性命的少年英雄要来,岂敢怠慢。使出全身本领,将一干厨子、伙计催得鸡飞狗跳。
众人清空了整个二楼,摆下了满满三大桌山珍海味。不但是乡勇出身的众衙役们都来了,连蒋烨、李老酒等头脸人物也赶上前凑热闹。席间有消息灵通人士透漏出程名振即将升任本县的县丞的喜讯,弟兄们愈发热情高涨,纷纷举起酒盏,恭贺程教头一年内第二度莺迁。
程名振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便想多饮几盏。凡有弟兄们敬酒,一概来者不拒。转眼之间,三十余盏落肚。血脉中的冰冷渐渐被压下,两只眼睛又放出快乐的目光来。
众人见他酒量如此之大,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几分醉意,程名振豪气地举起酒盏,向大伙招呼,来,咱们同饮一盏。今后彼此照顾,福祸相依
同饮,同饮衙役们最不怕就是喝酒,举着磁盏大声回应。
贺程兄弟平安归来一盏落肚,李老酒紧跟着要求大伙都将面前的酒盏倒满。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贺县丞大人平安归来韩葛生和段清两个有意打击对方气焰,将程名振即将到手的官衔咬得分外清晰。
明知道韩、段两个家伙在仗着程名振的势力欺负人,李老酒和蒋烨却不得不将苦水和着酒水向肚子里边吞。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王二毛做了捕头后,本来已经分薄了郭、贾二人的实力。而程名振又马上将接任县丞,直接爬到了郭、贾两位老江湖的头顶。这馆陶县将来,谁想继续横着走,恐怕少不得要先看看程大人的脸色。
想找喝酒的理由,总是能找得出。原本几互相叫劲儿的两伙衙役你刚坐下,我就站起,互相之间来来回回敬个不停。程名振心情不好,也懒得干涉,偶尔自己还举起酒盏来劝一劝,打定了主意要一醉解千愁。
冬天的日头走得快,转眼间,阳光已经偏西。新任兵曹蒋百龄怕弟兄们吃得太醉,硬起头皮向众人建议道:喝完面前的酒,大伙就散了吧。晚上还有人要值夜,别耽误了事,让县尊大人脸上难堪
哪有那么多事情天这么冷,小贼也冻得不敢出来蒋烨等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拍打着桌案,大声抗议。
再来,再来。程教头还没喝好呢。咱们凑份子,别让程教头做东周礼虎等家伙也是见了酒不要命的主儿,乱哄哄地嚷嚷。
蒋百龄还欲再劝,李老酒却大声制止了他。难得大伙高兴,喜欢喝就接着喝吧。值夜班的,可以自行先走。咱们喝酒的喝酒,值班的值班,两不耽误
这个时候,大伙都想听听程名振的意见。毕竟他才是酒宴的主客,他的话最具备权威性。已经喝了足足有两坛子老酒,程名振早就喝晕了头,心中暗道:总不能刚上任就被别人觉得自己小气,拍了一下桌子,豪情万丈地吩咐,让掌柜的再添些下酒菜。大冷天的,诸位也别回家了。直接在这里吃饱喝足,然后也好有精神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