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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一边飞奔,程小九一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发出一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者的父母亲朋一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一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携裹进去者还是被牵连进去者,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一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而当时父亲还是有战功在身的郎将,功劳可以抵消一部分罪名。现在的自己和乡勇们却一无所有,若是被牵连进造反的漩涡里去,能落个充军边塞的结局已经是祖宗八代积德,朝廷法外开恩
程小九知道自己必须阻止这些惨剧,为了自己,也为了恩公的未来。他知道,力棒们都是为了一碗饭吃才加入乡勇的,他们之中十有八九没胆子拿脑袋赌功名富贵。如果让这些人明白一旦参与杨玄感的造反大业,就等于踏上了死路一般,估计大伙肯定不会跟那个商贩走。至于郭、贾两位捕头和众多衙役,程小九知道他们很不得人心,虽然眼下都在乡勇队伍里担任要职,实际威望反倒不如王二毛、韩葛生、段清、张逊等临时提拔上来的队正们高。如果几个队正不肯跟着他们造反,光凭郭、贾等人很难把乡勇们煽动走。
所以,第一步就是尽快找到王二毛和这些队正程小九在心中快速核计。告诉大伙造反肯定会死路一条,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会背负骂名
至于为什么造反一定会失败,程小九自己也找不到充足理由。但娘亲的言传身教和这些年所读过的书都告诉他一个大道理,那就是,造反是风险巨大且会使祖宗蒙羞的罪孽。所以即便朝廷做得那些事情再不公平,再操蛋,他也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
况且杨玄感手中没有多少兵这是程小九反对参与叛乱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凭借对大隋军旅的了解,他相信正规府兵,特别是当年父亲所在的内府兵,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现在他手里的这些乡勇。而大隋的全部府兵眼下都在辽东,杨玄感的起身之资肯定和馆陶县的乡勇差不多,都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仓促之间,恐怕连每人一口钢刀都发不齐,更甭说床弩、石炮这些攻城的必备利器了。
成贤街位出于馆陶的心脏地带,距离小校场并不远。跑了没多长时间,程小九便看到了军营门口跳跃着的火把。当值的士卒将火把挑在枪尖上,一边巡逻一边笑闹。如果换做平时,程小九肯定要冲上前将对方呵斥一顿。但今天,这种懒散的情景却让他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乡勇们还有心情打闹,便说明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前来鼓动他们造反。自己还有时间,有时间拯救自己、恩人林县令这些善良而无辜的力棒们。
程教头被脚步声将目光吸引,正在玩闹的乡勇们吓了一跳,赶紧将火把从矛尖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举在手里。然后肃立成排,可怜巴巴地等着被年青且武艺高强的兵曹大人教训。
预料中的斥骂却没有传来,程小九停下脚步,先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笑着询问道:今晚情况正常么弟兄们是否都已经按时休息
禀告教头大人带队巡逻的伙长大声回应,弟兄们已经按时熄灭了火烛。营内营外一切正常
嗯程小九微笑着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些军官的气势,南城墙那边呢,谁在带队值夜
是蒋伯龄,报告大人小伙长见程小九没有责怪大伙的意思,胸脯挺得更直。他带着瑶光怪团第一旅在城南驻守。半个时辰前例行吹了一声号角报平安,没任何异状发生
嗯程小九继续点头,心情更加安定。蒋百龄是蒋帮闲的一个远房侄儿,曾经读过几天书,但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到店铺里边当学徒谋生。蒋帮闲一直想把这个侄儿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所以托了关系将其塞入了乡勇的队伍,并且一入营便提拔其为旅帅。
虽然是蒋帮闲的侄儿,但蒋百龄这家伙为人处事却与其叔叔一点都不一样。此人胆小,谨慎,并且身上带着股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冒险事情,他是打死也不会去做的。当然轻易也不会跟着别人去造反。
程教头尽管放心。弟兄们警觉得很。众乡勇怕程小九追究大伙故意偷懒的事,纷纷开口表态。
对,咱们练了这么久,正手痒呢。如果张金称狗贼敢来,保准让他有来无回
程小九伸出手去,用力拍了拍当值伙长的肩膀。继续巡夜去吧。注意周围动静。若是有人在营中散布流言,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那当然。咱们只能县令大人和兵曹大人的小伙长又一挺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种拍马屁的话自然不能当真,程小九又笑了笑,转身走进沉睡中的营盘。夜已深,大部分乡勇早已安然入梦了,呼噜声在军营内此起彼伏。他们是幸福的,从不去考虑未来,对身边的危险也毫无所知。程小九发觉自己居然羡慕起别人这种无知无觉来,咧了咧嘴,对着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呼他把满腹的不安顺着呼吸吐了出去,仰看漫天星斗。玉衡、开阳、瑶光,还有自己这个天枢,林县令在组建乡勇时,给这支队伍起了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而乡勇们也感念他给了大伙一条谋生之路,愿意唯他的马首是瞻。刚才那名小伙长说得好,大伙只听林县令一个人的。可林县令组建这支乡勇的目的到底是想追随杨玄感造反呢,还是仅仅为了保境安民程小九猜不到,所以心里充满了矛盾。
如果林县令也想造反的话,将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程小九知道自己这个教头,兵曹,以及在军营中的威望都是林县令赐予的。对方既然能够赐予,便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全部收回去。韩葛生也好,段清、张逊也罢,跟自己虽然有些交情,却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得罪衣食父母。即便是好朋友王二毛,如果形势非逼着他在自己和县令大人之间做个选择的话,恐怕他最终也会选择后者。
有些人就是不禁念想,程小九心中才浮起他的名姓,那疲懒的声音已经在背后响了起来,该死小九,不是说今晚请我喝小黄稠么酒呢,我怎么没看见难道你把它带到了军营里边
改天吧。今天小杏花在我们家程小九苦笑着转过身,准备迎接王二毛的数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赶得这般巧
看到女人就没人性的家伙哼王二毛翻翻眼皮,满脸鄙夷。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听见小杏花的声音,就没去你们家招讨人嫌。本以为你今晚肯定不回来了,结果刚才在半路上却又看到了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程小九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追问。
你王二毛继续翻眼皮,你刚刚送了老婆回家,心里哪还会装得下别的。我喊了你不下二十声,把满街的狗的招了出来。你却只管一个劲儿地疯跑,根本就不回头怎么了又被杏花他阿爷数落了吧我估摸着你就是个挨敲打的命,三天不送上门去,脑门子就刺痒
没有的事儿程小九大声否认,我根本没进他们家门
那更惨,是什么来着,你教过我。对,望风而逃王二毛不依不饶,继续拿话头挤兑程小九。在他眼里,好朋友即便做了再大的官儿,仍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没必要向对方保持陌生人般的尊敬。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欠了自己许多人情,因此更应该像债主对待冤大头一样尽情地欺负他。
我是担心军营里边有事情发生,所以才跑得快了些你别胡扯了,在弟兄们跟前给我留点颜面程小九无可奈何,只好低头讨饶。
这里还能发生什么事儿大伙每天被你操练得像活驴一样,那还有力气惹麻烦王二毛耸了耸肩膀,对程小九的话不屑一顾。
我说的全是正经的程小九压低了声音,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强调。我听说黎阳那边有人造反了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大官儿。如果他派人到咱们这边鼓动,那岂不是要把弟兄们都牵连进去
听了这话,王二毛先是一愣,然后就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造反,好事儿啊我早就看这世道不顺眼了,要是有人叫上我干一票,我一定去。抢房子,抢地,杀仇家,见到漂亮女人还能向屋子里边随便拉。咱不指望着升官发财,至少也能出口恶气
你想死啊小声点儿程小九气得一把抓住王二毛的脑袋,狠狠按了下去。乐呵吧,你乐呵三天不到,然后被人抓住抄家灭族。你娘,你妹妹,全都给卖到塞外去给胡人当牧马奴。那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光着脚走路,脚趾头都得粘在地上
照你这么说,胡人岂不都长着鸭子巴掌王二毛依旧嬉皮笑脸,根本没把程小九的警告当作一回事儿。不过你放心,除非你程小九也造反了,否则我绝对不跟着别人凑热闹。免得到时候我当反贼你当官军,哥两个面对面举刀
程小九哭笑不得,恨恨地骂道:你这个混蛋家伙,整个晚上就说了一句人话
至少我把你当兄弟,不像你,看到老婆就忘了我王二毛反唇相讥。
你
我怎么了我可没答应请人家今晚喝酒,却自己跟女人跑了。我可没只图着自己高兴,却看着好朋友打光棍周家小姐的事情,你帮我问了没有是不是又忘了还是根本不敢在嫂子面前提起
程小九被噎得连连喘粗气,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精神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又低声问道:说正经的,二毛,我不是跟你闹着玩如果有人拉你造反,你会不会去
王二毛不明白好朋友今天犯了哪门子邪,居然开口闭口造反个没完。用力搔了搔后脑勺,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道:那得分是谁你程小九煽动我,为了咱们之间的义气,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跟你走上一遭。如果是换做别人,如老蒋、老李他们,算了吧,我还怕他们把我半道上当牲口给卖了呢
如果是更高一级呢,如主簿,或者县令大人程小九看着王二毛的眼睛,郑重追问道。
你发疯啊你这回,轮到王二毛不满了。县尊大人是朝廷的官儿,天天大把大把的肉好搂着,他怎可能造自己的反
我只是打个比方程小九在心里苦笑。县尊大人的确每天都在大把搂钱,但那不代表他甘心安于现状。如果他能当了郡守,便意味着可以搂到更多的钱。如果他能当总管、大使、丞相,则根本不用伸手搂钱,便有无数人天天排着队向他进贡。世道如此,人心怎会懂得知足呢伴着一声叹息,他又低声补充道,你只管说你会不会跟着别人去凑热闹,别管我的比方对不对
呵呵,别人还说你聪明呢,居然连这点儿事情都想不明白。王二毛像得了宝贝般,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如果县令大人造反,所有弟兄肯定都跟着。我要是不跟着,第一个便被砍了脑袋当投名状我才不当那傻子呢,跟着混呗好歹多快活几天,不至于死得稀里糊涂
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被人当了投名状望着好朋友那坦诚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觉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该为自己刚才的打算感到好笑还是感到悲哀。联合几个底层的队正,架空衙门里的捕头和差役们,以此来拯救自己的恩公林县令,避免他走上歧路。这是多么善良的一个想法就偏偏没考虑考虑自己有没有相应的实力。如果林县令真的决定一条道走到黑的话,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随他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像河里死尸一样怕人,赶紧收起笑脸。他从来没见到好朋友的脸色如此难看过,即便当时两个人一块儿饿肚子时,记得对方脸上也始终带着阳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坚信。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赖的后盾之缘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脸上明显看到了害怕,看到了惊慌,还看到了一丝丝绝望。难道他刚才不是在开玩笑难道他刚才说得是真事儿
难道县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带头造反连喊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王二毛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听到造反两个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终于有了些亮光。嗯他呻吟了一声,算作回答。然后紧紧扯住二毛的胳膊,哑着嗓子叮嘱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千万别再大嘴巴说出去。否则,咱们两个肯定要死无葬身之地。连带着家人都要受牵连,记住了,别当我在跟你开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点头,汗水顺着鬓角滚滚而落。无论平素叫嚣得再欢,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但现在却真的要造反了,即将要被人杀死或提刀杀人了。天可怜见,自己长这么大连女人的胸口都没摸过,就要稀里糊涂地为了三斗米去送死这不值得,也无法让人甘心哪怕是军饷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连程小九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更何况自己一个武艺半点不会,大字只识两个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别的辄啊。咱们逃走吧。连夜跑出城外去,我知道一个山洞洞,咱们到那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咱们他听见有人在哭着祈求,很懦弱,很没用。但那个既懦弱又没用的家伙就是自己
关键是,咱们没有活下去的钱和粮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着摇头。连夜逃走,的确是一个可以避免灾祸的办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然大,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没有钱财,自己在异乡拿什么谋生
天可怜见,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谋生之路,只当了十二天兵曹,连衙门里胡凳都没坐热乎,便要主动放弃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与小杏花的婚约,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在半个时辰前,幸福距离自己曾经是那样的近。而现在,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夜风像烟一般吹得支离破碎。
咱们去投奔张金称。在巨野泽里边有他的老营走投无路之下,王二毛咬着牙说道。
那还不是一样的造反一样的被官兵追杀程小九拼命地摇头。造反是让祖先蒙羞的恶行,当山贼也是一样。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种选择的话,娘亲非被活活气死不可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谁能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要不,咱,咱们先下手为强王二毛一边像筛糠般哆嗦着,一边咬牙切齿。他不让咱,咱们活,咱,咱们也不让他活。衙门里边当值的都是天枢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队正。咱们两个进衙门没人会阻拦。先剁了姓林的,让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发不出命令去
尽胡说。林县尊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恩将仇报况且此时他是否造反还属于未知。咱们刺了他,反倒坐实了杀官谋反的罪名程小九继续摇头,苦笑不止。
见程小九除了摇头之外没一点主意,王二毛急得连连跺脚。那你倒是说咱们该怎么办阿总不能等死吧我家里还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当反贼杀了,她们可怎么活啊
别着急,再让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袋。王二毛的主意虽然没一个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让他冷静下来的作用。摆脱了最初的紧张与沮丧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绪。
逃走是不行的,没有谋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变成饿殍;投张金称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与山贼同流合污;杀掉县令,夺取乡勇调度之权,这条计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这一层不说,到现在为止,关于林县令准备乡勇造反的推断完全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一旦自己误解了县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帮了叛贼的大忙。
如果能有一条既让林县令拒绝杨玄感的拉拢,又能不与他翻脸的办法就好了。这样,对方还做他的县尊大人,自己照旧做本县的兵曹,每月继续拿目前的薪俸,继续平平安安地攒房子和老婆本儿想到这层,程小九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脸上的愁云淡开了些,嘴角处隐隐挂上了几分坚毅。
你找到办法了王二毛将脑袋凑到程小九嘴巴旁,低声追问。
只能试试程小九四下看了看,以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没把握,但总比坐以待毙强一些
我就知道你准行王二毛咧嘴而笑,说吧,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程小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低声询问道:今晚谁在衙门那边值班,是咱们熟悉的人么
是咱们旅二队正周虎子带领部属值夜。他跟你我都很熟,不会给咱们添麻烦王二毛想了想,低声回答。
你猜这个时候,县尊大人睡了么程小九继续追问。
关于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王二毛心里最清楚。略做沉吟后,立刻给了程小九一个肯定的答案,应该没睡。他喜欢熬夜。睡得晚,起得也晚。我有一次值夜班,看到他四更天了还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夫人派贴身丫头来请好几次,才把他请回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