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护士的,最怕送进医院的患者,是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是夏玉娟的学姐告诉她的。医疗救助体系是一个被高标准检视和需求的服务业,虽然挂号要钱,看诊要钱,拿药要钱,开刀要钱,但是人的生命比起钱,还是有更高的价值去衡量,还是有更严的道德去批判。
和所有走入医院的学姐一样,夏玉娟从最早的热心热血,事必躬亲,爱人如爱己的医者心去尽力帮助每一个她所接触到的病人患者。纵使只是个护士,不能像医生那样断症治疗,但是所有的周边服务和贴近身体心理最深层的照顾,就是她和她们的责任。
但是用的心深,受到的冲击就大,被误会时会特别的愤怒,医疗技术到达不了的地步还是会无法就这么甘愿告别,一个微笑可以让她整天心情愉快像在天堂,一个离别可以让她一个月都像在阴域死国飘荡低沉。
慢慢地,夏玉娟用的心没有这么深了,但是她的手伸得更长,眼神看得更远,人变得更柔更软而更有韧性。和患者保持一个进退可守的距离,夏玉婵才能心无旁骛地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做好她的医疗工作,心不被牵绊,情感不被左右,冷眼可以看清楚更多的细节。眼冷手不冷,每当夏玉娟帮患者量体温血压注射还有一切需要触碰到肌肤的动作,她的手总是温暖而和煦,像是阳光的温度,月光的柔和。
有一次方懿蕙和姐姐约在外面,刚好遇见也是逛街的夏玉娟有时间坐下喝咖啡闲聊,聊到职业心情,方懿蕙说她的教导心情也和夏玉娟有着雷同的见解角度,被夏玉婵听见,嗤之以鼻地笑着妇人之仁,非常行为就要用非常手段去解决,俐落到不近人情的锋锐,让夏玉娟和方懿蕙都反而笑夏玉婵才是真正的冷眼冷手冷血,幸好夏玉婵的心也不冷。
几经职场离合悲欢,第一次让夏玉娟乱了方寸,是夏爸爸的中风。
有赖夏玉婵的镇定,冷静地指挥着家人各司其职各尽其事,所以虽然夏家一度陷入忧惧混乱,可是却很快就重新归入正常运作的轨道,纵使每个人的生活作息因此而受到了冲击与影响,但还是可以在慌乱中找到秩序。
中风的夏爸爸脾气变得很不好,即使久经专业训练的夏玉娟,面对着最熟悉又最亲近的家人,还是曾经不耐烦,失控还有崩溃。学姐的话,夏玉娟这时才能细细体会。幸好时间可以冲淡这些,夏玉娟慢慢咀嚼着生活的况味,再站起来时脚步更稳,态度更亲切,从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天使,到了平凡却可以有着喜怒哀乐也可以面对生老病死的坚强小护士。
夏家每个人都在蜕变,而夏玉娟的蜕变却成了家中医疗支援最让人放心可以依赖的靠山。
“你去睡一下吧,我来帮你照顾她们。”岳忆明拍拍夏玉娟的肩膀。
“没关系,我还可以,真的。”夏玉娟的眼袋虽然有点肿,眼眶也泛着睡眠不足的黑沉,但是眼神仍然清楚明亮。
昨天晚上接到夏玉婵的电话,夏玉娟想了一下还是找了岳忆明来帮忙。夏岳两家是世交,尤其这一代全是女眷,几个年纪相若的女生从小玩到大,感情好得比亲姊妹还要亲昵,一直到学业与工作相异才逐渐各有生活圈。
虽然夏玉婵叫夏玉娟不要报警,但是夏玉婵给的座标特征太模糊,而且夏玉婵和方懿蕙惨遭lún_jiān强暴,夏玉娟无法判对情势,还是需要一个帮手给予安全的协助还有专业的处理,出于各种考量,夏玉娟没有办法不去连系担任刑警工作的岳忆明。
岳忆明很低调地运用警侦系统分析夏玉婵所在的可能位置,然后开车带了伸缩警棍陪着夏玉娟去实地搜查。
危险的行动岳忆明有参与过几次,像是黑帮械斗或是走私贩毒岳忆明都随队侦破几宗案件,甚至对峙的枪战也经历过一次,幸好那一次有素称枪神的学长在旁压阵,所以还是有惊无险地制伏歹徒。
偏偏岳忆明就是没有接触过强暴现场案件,即使见过肚破肠流的凶杀命案血腥现场,但是第一次看到lún_jiān后的女性胴体,触目惊心让岳忆明受到无比的震撼。
当在工地找到夏玉婵和方懿蕙时,岳忆明还僵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时,夏玉娟已经开始把带来的冰袋将断指收好,然后拿出紧急医疗箱做最初步的包扎治疗。
方懿蕙浑身肮脏沾满尘泥,腰际一团破烂到像抹布的是被扯裂的洋装,胸罩被推到肩胛,缎面布质早就已经磨损到黯淡无光,脚上的长筒白丝袜抹黑到处都是裂口,膝盖挂着一团粉红脏布是内裤,还穿着的娃娃鞋显得特别突兀。
其余裸露的肌肤随处是捏掐捆绑殴打的红肿瘀青,最可怖的是股间腿内的红白渍痕,说明着被残忍而无情的对待。
夏玉婵看起来只有更狼狈,衬衫勉强只能算是披挂在肩膀上,但是下摆撕破成条,间中还有裂口长隙,胸罩也只剩肩带勾在上臂,杯罩已经被推挤压在腋下背后皱成一团。裙子和内裤只剩裙头裤头围在腰上缀着残布,棉袜是身上最完整的部分,除了被拉下至小腿黏满污泥,却是没有破损。黑色高跟鞋掉了一只,另一只却还紧紧套在脚上,鞋尖磨损挤皱比起鞋面刮痕更严重。身上渍痕较不明显,可是红肿瘀青却更大片醒目。
无暇清洁身体,给两人裹上大毛巾,就开车送往夏玉娟工作的医院。紧急连络了外科医生处理断指,其余身体检查诊断再等相关医生进行。
“情况怎么样?”岳忆明悄声问夏玉娟。
“除了断指比较严重,其余阴道和gāng门的裂伤只要不受感染,花点时间静养加上医疗处理应该可以慢慢复原,身上的瘀伤应该会好得比较快。”夏玉娟静静地说着。“这是身体的部分。”
“心理的精神层面部分才是重创的部分……是吗?”岳忆明理解。“要不要我帮忙找心理医师……?”
“我有认识专门处理这种创后重建的心理医师。”
“……那就好,嗯。”
“……忆明姐,这个案子……你要怎么处理?”
“你们如果不报案,我这边很难进行侦查。”
“可是……”夏玉娟迟疑着。
“如果我们受理报案,经过侦查抓到凶手,还要搜证才能提告,这之间可能会要她们一直提供很详细的线索:真的上法院要审理,到时候又会把案发时的每个细节拿出来重新放大检视,这样的过程……她们可以吗?”岳忆明没有强迫夏玉娟,只是把警务办理流程和未来可能会面临的法务程序做个简单的说明。
“懿蕙过一阵子就要结婚了。”夏玉娟眼眶飘着水气。“我想,老姐说不要报警,一定有她的用意和考量。”
岳忆明心里明白,但是不抓到凶手,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故继续发生。
正义需要伸张,惩罚必须执行,只是……怎样做才是最适合的方式?岳忆明皱眉,悄悄地握紧拳头。
“而且……”夏玉娟顿了一顿。“她们的精神状态也许会非常脆弱和不稳定,能不能面对这样的创痛,应该是比肉体的治疗还要更迫切更需要花心力去关心照顾的。”
“……玉娟,那我回警局去上班了。”岳忆明抱了夏玉娟一下,这个勇敢又善良,个性坚强却心思细腻的小妹妹。“有需要随时跟我连络,我会帮你留意相关的消息,其余的等你们决定好我们再讨论。”
“忆明姐,谢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夏玉娟终于默默地流下眼泪,安静而不张扬。
“傻孩子,你做得很棒。”岳忆明温柔地揉着夏玉娟的头发。“不要一个人扛这些事情,我会帮你忙的。”
岳忆明离开后,夏玉娟继续等待接回断指的手术进行,坐在医院的长椅子上,心思混乱着。距离前一次亲密地触摸姐姐的身体,已经是小时后共浴那么遥远的记忆了,这一次清理姐姐的身体,作初步的医疗处理,才发现,原来彼此之间身为姐妹的羁绊,是这么深这么久了。虽然身体受到凌虐的对待,但是玲珑有致的起伏曲线,还是散发着女人青春正洋溢着的巅峰魅力。
终究,我们不再是抢着棒棒糖或是洋娃娃的小女生了。
模糊间,夏玉娟悄悄地打着瞌睡。
“学长,想跟你请教一下碧海宫八家将……”
“碧海宫,南港都数一数二的宗教据点,供奉王爷,宫内非营利事业组织筹办各种宗教相关事宜,其中包括张罗庙会各式各样的活动,例如八家将出巡就是其中一项,不过最盛大的还是王爷诞辰……”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面,带着银框眼镜,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人,一面对着电脑整理资料,一面倒背如流回应走进办公室的岳忆明。
“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说废话。”年轻人五官细致,表情略微流里流气,幸好深色衬衫和领带将这种轻浮调合得比较沉稳。“你正在追圣心路那家金饰店强盗抢劫伤人的案子,问这干嘛?”
“我觉得嫌犯和碧海宫可能有所关连。”
“屁啦,几个欠钱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小混混,现场留了那么多指纹,摄影机还把他们拍这么清楚,连车号都没遮,搞不好抢到的金饰还找不到可以销出去的管道。”年轻人终于转过身看岳忆明,讲话口无遮拦。“你以为叫一声学长,我就活该要给你套话,提供你情报吗?”
岳忆明尴尬笑了。“哎呀,学长英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碧海宫包山包海,那种抢劫案件不是他们会花功夫搞的领域。”年轻人拿了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随手将杯子甩回桌上,咖啡四溅将桌面渍出一块专属的污浊痕迹区域。“走后门问情报,这种小勾当也不是你会搞的领域。怎样?”
岳忆明想了一下。“我有个朋友被掳人监禁将近一天,被性侵但是没有劫财,感觉像是有动机的报复。那个朋友生活圈子很单纯,跟人结怨的机率应该是很低,我走一趟现场还有问过的一些线索,感觉跟碧海宫有牵连,只是他们怎么会扯在一起我还不知道。”
年轻人转了一下手上的钢笔,金属笔身在他的手上飞舞好像魔术表演般神奇。“学妹,我跟你说……我们最近在撒网捕鱼。碧海宫太大,要拔他们我布局很久,我们跟其他分局还有一些相关单位全部都在盯着他们守株待兔。我不知道你朋友的案子情况是怎样,如果她有要报案我们受理就会并案处理。
并案有并案的做法,你知道的。如果没有要报案,我劝你不要私下行动,一怕打草惊蛇,二怕你违规又犯难。碧海宫不是街上那些违规停车还是摆摊小贩,开张罚单取缔就可以达到告诫,他们吃人根本就不吐骨头,你的正义感要量力而为。“
岳忆明也没有生气,只是冷静而客观地反问。“学长,那些受害的无辜小老百姓该怎么办?我们难道不是人民的保姆,正义的维护者?”
“是啊!”年轻人推推眼镜。“可是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如果只为了眼前的正义而因小失大,你整天只会把自己累死疲于奔命去救火而已。身为刑警,你要做的是抓到纵火犯,灭火或者是宣导防火还是给基层去做,大家分工合作,正义才能长长久久,对吧?”
岳忆明知道套不到情报,不过至少明白自己长官的态度了。望着桌上一个透明玻璃做成纸镇的小奖杯,上面是某一届的射击冠军,名字是汪少鹏,鹏字旁边刚好是警徽象征老鹰的环状翅膀。即使汪少鹏的态度是这样,而岳忆明心急着想要刺探更多的情报,但是她还是没有办法对汪少鹏生气,那个在学校成绩优异出尽风头的学长,这个在局里屡破难案升迁快速的年轻长官。
“我知道了,谢谢长官。”岳忆明恭敬地回答,转身走出办公室。
汪少鹏心里觉得好笑,果然小女生还是难免有一点任性,哪怕是号称冰之女王的后起之秀明日之星,别扭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心口不一。
“欸,学妹……”
“嗯?”岳忆明难掩兴奋地回过头来。
“你如果有什么线索,还是可以跟我聊聊啦,可能对我办案子会有帮助。
而且要是人手不够,还是需要你的帮忙啊!是吧,冰之女王?“
岳忆明微微羞红脸,却还是紧绷着脸故意不泄漏情绪,只是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成直角做成持枪状,恶狠狠地指着汪少鹏。“很了不起吗?枪神?碰!”
汪少鹏看着岳忆明玲珑有致的背影走出办公室,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下呆,然后桌上电话响起。
“喂,我汪少鹏。”
“汪队长,您队里早上来了一个大小姐,说要查案,凶巴巴地调了我这边的外劳资料,还说要提讯侦查:我底下那些黑仔是爱赌了点,他们惹到讨帐的过来断手断脚害我报工伤又缺人手已经够让我头痛了,再扣走他们我这个工班不就黑到底了吗?只是讨债伤人,不用你们刑事队这么大动作来弄我们吧?”
“喔,那你人是被扣走了吗?”
“是还没啦,全都去医院包扎了嘛!”
“没事就好啦,陈主任。我们队里年轻人查案子是积极了点,她有跟我汇报过啦,没事的,跟你们没相关的。那些资料我们慢点就会送回去还你们啦!”
“哈哈,那谢谢汪队长您啦!什么时后有空赏光喝茶聚聚呀?我们老板说好久不见您了,一个人喝茶很寂寞啊!”
“哈哈,陈主任,你们的茶比酒还浓,我每次都醉到隔天起不来上班呢!”
“什么话,汪队长,您年轻力壮,有酒胆有酒量,我们老板才真的甘拜下风呢!说是要跟您干杯才算过瘾!”
“张主任你就别捧我啦,改天有空一定去拜访!听说你们工地有点乱,外劳有时候听不懂我们说什么,还是叫本劳去清干净比较可靠吧!”
“喔……一定一定,谢谢汪队长的教训,我办事您放心!”
“那改天再约喝茶啊!”
“上好的茶,您要喝多少就有多少!”
汪少鹏笑着挂上电话,摘下眼镜用衬衫袖口随意擦了擦镜面灰尘,一口喝干杯里剩下的咖啡。
岳忆明再去工地还资料时,接应的工地陈主任态度明显强硬许多,坚持没有搜查令就不能让她任意走动搜查,也不配合提供其余书面资料,更遑论见到那几个工伤送医的外劳问话。硬闯入一楼空地,却发现已经收拾干净,岳忆明心里懊恼凌晨来救人时不及搜证,早上回局里前绕来时怕动作太大打草惊蛇只拿到了外劳的申请资料,其中察猜和哈契比较资深年长,可能还换过名字重新申请工作权,光书面资料线索实在有限。
无奈绕去医院,夏玉娟忙着工作,夏玉婵和方懿蕙做完接指手术还在休息,只好将鲜花水果请夏玉娟的同事转交,一事无成地离开医院,开始的不顺遂不能打击岳忆明,但心浮气躁却是难免。
当警察的,最怕要上手铐的还是躺在地上断气的尸体,是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是岳忆明警校的教官上课时说的。前者大义灭亲,却一辈子都要背负着不被谅解的咒怨,后者则是会被复仇蒙蔽了办案的公允立场,不是运用特权暴行亲仇痛快就是判决后怨忿司法不公从此检警歧路。
这么为难,又何苦要继续下去?
有的人是读书不成苦力不愿而选择了这条不好也不坏的未来路径,有的人另辟蹊径求财求权,有的人把这当成是公务员的铁饭碗保障只要不把命丢了就算难捧还是可以吃饱。
有的人是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而当警察最傻,教官说。岳忆明心里忿忿不平,只是不能在课堂上公开顶撞。但是我谢谢你们这些傻瓜,虽然未来你们班只有一个或是两个人会为了正义坚持下去,我就是为了这样的可能性站在这里当你们的老师。教官在下课时对大家这样说。
后来岳忆明成为他们班上那唯一一个傻瓜。毕业时,教官亲手将警徽帮她佩戴上,露出传承的欣慰。岳忆明是家里的独生女,母亲早逝,在父亲铁腕的斯巴达教育下成长,没有家累负担和感情包袱,岳忆明在警界闯荡没有在怕什么。
南港都前几年才窜起的新星汪少鹏以最年轻的纪录荣登刑警队长,谁都没有想过接着又出现了另一颗足以匹敌汪少鹏的耀星岳忆明。有人劝岳忆明换个单位竞争,不然年轻的汪少鹏还会卡位好几年,却被岳忆明拒绝了。
岳忆明没有想过升迁,南港都需要多一分正义的力量,不需要多一位刑警队长。汪少鹏长袖善舞,虽然年轻却人脉丰沛,破案手法时刚时柔,不愧是全能型的领导人物,即使是同事也都经常忽略这样的汪少鹏曾是号称枪神的射击天才。
但是在汪少鹏指挥下的岳忆明却是锐利鲜明,现场行动往往智勇兼备,冷静判断却不失俐落迅速,填上悬空已久的副队长职缺只是迟早而已,冰之女王的封号却早就已经私下遍传响亮。
正义并不难执行,只要够傻,就可以坚持下去。冰之女王这样单行道的闯荡从来没有迷惑,这一次却为了夏玉婵踌躇而且心慌。原来当局者迷就是这样的心情,岳忆明无奈地想着,却仍不放弃在这些纷乱的线索里面找出一个清楚的头绪。
夜晚洗完澡时,岳忆明发现手机有夏玉娟传来的简讯,换好衣服出门带了宵夜赶往医院。夏玉婵和方懿蕙隔离不同病房,避免面对面时情绪激动,岳忆明将宵夜递给夏玉娟,夏玉娟点头轻声道谢,然后指指夏玉婵的病房,自己走到方懿蕙病床边看顾。
岳忆明走进夏玉婵病房,发现她坐躺在病床上,用枕头垫在腰背,垂着眼睑面无表情望向前方,憔悴却不似发呆般失神。
“嘿……阿婵。”岳忆明走到夏玉婵身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像是努力要做出什么表情来回应,终究还是淡然以对,低下头盯着自己接驳上的断指用厚厚的纱布缠着金属固定夹片。“玉娟还是找你了。”
“你别怪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岳忆明小心地回应。
“……明明,我们不能报警。”
岳忆明默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我还是该跟你说声谢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别说什么谢不谢这些客气话。”
“明明。”夏玉婵平静地说着话。“虽然不能报案,可是我不甘心事情就这样发生,趁我还记得一些细节,把事情的经过跟你说一下。不论如何,我想这些线索也许对你以后侦查相关的案子会有一点帮助。”
夏玉婵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把昨天整个经历尽可能用旁观者的角度详细说明,扣掉了私人情绪,夏玉婵好像是在阐述一宗社会新闻而已。好几次讲述到夏玉婵自己都不愿意再面对的恐惧和痛苦时,只能停下来深呼吸调整全身的颤抖,然后又试着避重就轻描述。
不论如何,夏玉婵也说不出狼狗的qiáng_jiān,但是外劳的lún_jiān是事件很诡谲的转折点,再怎么难以启齿也还是要说出来。岳忆明拿出笔记本记录着,整里出几个关键字:三个人(年轻),八家将脸谱,知悉教师身份,飞牛哥。果然还是跟碧海宫脱不了关系,岳忆明心里打开一道线索。
“医生有说手指会复原吗?”岳忆明试着将话题气氛转换。
“也许不会像以前那么灵活,但是应该可以大致恢复。”
说完后两人又陷入沉默,岳忆明心跳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一起长大情同姊妹的玩伴现在面对面却咫尺天涯。该怎么安慰夏玉婵?不论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夏玉婵不需要这么廉价的同情。
“……真的不打算报案吗?”岳忆明问。
“不行。”夏玉婵淡淡地说着。“懿蕙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报案不管会不会曝光,都会毁了她的一生。”
岳忆明知道没有办法再劝夏玉婵,心里默默下了孤军奋战的决定。“好,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我会来跟你说的。”
“明明,我……”夏玉婵迟疑了一下,终究摇摇头。“……谢谢。”
岳忆明轻轻拍着夏玉婵的肩膀,夏玉婵却像惊弓之鸟吓得弹开身体。“对不起……”岳忆明这才发现原来夏玉婵所有的勇气都已经耗尽,伪装的薄膜之下其实很害怕。
夏玉婵望着岳忆明,忽然就哭出来了,无声的啜泣,眼泪像涌泉一样一直滑落滴下,全身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原来可以自由而安全地生活着,是这么珍贵的事情。可是夏玉婵已经不是完整的夏玉婵了,身体不是,心理也不是。现在好好地活在这里的夏玉婵只是个懦弱的幸存者,抛弃了死在工地空屋里的夏玉婵,那个被一次又一次的凌辱强暴,肮脏而恶心的破烂躯体。
不知道哭了多久,视线在水汪汪的泪花里面重新可以分辨景物时,岳忆明已经不在身旁了。病床旁的小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金属袖扣,鸽子的双翼展开环绕成圆弧状交叠,中间是一副天秤,那是岳忆明得到优秀新进刑警表扬获得的衣装配件。虽然只有表扬的场合才需要穿制服镶配件,但是岳忆明平时喜欢带着这只袖扣,警惕自己是为了正义而努力着。
虽然孤独,但是我走在正义的路上并不寂寞。
夏玉婵不敢关灯休息,白亮的日光灯管彻夜开着,将袖扣照得闪闪发亮。好像有人提着灯在夜路里为我导航,但是…如果可以再早一点,那该有多好?
夏玉婵心里这样想着,泪水再度决堤,这次终于放声哭出来,把紧绷压抑的情绪全部都释放出来。
市区里的速食店到了暑假就夜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青少年居多笑闹叫嚣占满整个空间,间隙穿插着一些结束加班的上班族。少年还是大口啃着汉堡,穿西装的青年也还是喝着咖啡。
“改天请你吃牛排吧?”汪少鹏望着黄少隼,无法理解他哪里来的好胃口。
黄少隼摇摇头。“太拘束,吃不下。”
“谁跟你说西餐厅,我是说平价牛排,多加一点钱还有两片肉的那种。”
“干,你不是这么小气吧?”黄少隼索性把汉堡揭开来,塞满薯条在肉片上,再盖回汉堡面包皮,张大嘴咬下。
“我怕再不请你,你以后就只能吃牢饭了。”
“也对。”
“你真的知道你在干嘛吧?”
黄少隼笑了。“我也不知道。”
汪少鹏静静喝着咖啡,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无法捉摸,好像每次都在闯祸,最后却总是侥幸穿隙而过,帮他收尾时每每在一堆泥沼里面找出宝藏线索。好几次汪少鹏都想叫他可以停手了,他却总是更往里边钻深,汪少鹏快要分不清楚究竟自己只是在利用他还是已经依赖他到无法喊停。
“我现在只欠……”汪少鹏沉吟。
“东风。”黄少隼边吃边说。“我给你。”
“不可能,你现在还混不进这么高阶的行动。”
“我给你。”黄少隼把汉堡吃完。“你自己看着办,这次赌很大。”
“不会真的要包奠仪给你吧?”汪少鹏嘿嘿笑着。
“不用啦!”黄少隼嘻嘻笑着。“像我这种人随便死在哪里报纸还舍不得分版面来写咧!”
“耍什么帅啊!”
“有空……有空的话,去我妈摊子买点东西,就算帮我忙了。”
“我又不喜欢你妈。”
“也对。”
“逢年过节送水果礼盒过去行不行?”
“当然行。”黄少隼微笑。“谢啦!”
养了这么久的线人,不是没有想过会有道别的时刻,可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汪少鹏以为自己应该可以比黄少隼更洒脱,可是不论如何也笑不出像他那么自在的神情。
黄少隼拿了一个装得鼓鼓的大纸袋给汪少鹏,提袋外面是百货公司的标志,看起来像是周年庆扫货的战果。“这次大放送,里面还有超刺激特别版收录,保证让你爽到从此老二都软不下来!”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自己看着办!”黄少隼站起身离开,随意地挥手道别,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速食店。
汪少鹏喝干咖啡,望着桌面食物残渣垃圾微微发呆。很久没吃汉堡了,明明距离少年时代还没有很遥远,为什么现在已经过得像老头子一样了?一群青少年走出速食店,自动门开了好一段时间,夏夜晚风吹进满是冷气的空间,一股热热黏黏的气息沾满在汪少鹏的脸上。粗旷的季节空气颗粒填满汪少鹏的呼吸,已经沉淀很久的年少轻狂又慢慢翻涌搅动。
“一份一号餐。”汪少鹏走到柜台点了一份汉堡尺寸最大的套餐。
“薯条和饮料要加大吗?”柜台小妹操着流利的话术询问。
如果是岳忆明站在旁边铁定会嫌恶地拒绝,不,她才不敢吃热量这么高的垃圾食物。“好。”
结完帐很快餐点就备齐,走回餐桌打开汉堡包装纸,学黄少隼那样把面包皮揭开塞满薯条再盖回,冒着下巴脱臼的危险张大嘴巴咬下,一瞬间面包麦香起司奶香生菜清香肉排油香薯条咸香全都混在一起在嘴里炸裂。
汪少鹏笑了。
真好吃。耳边响起少年时代也喜欢待在速食店里吹着免费的冷气和朋友聊天喧哗笑闹,店里面节奏古怪的饶舌歌曲好像越唱越快,像是当年流行的电子舞曲。
我知道该怎么办。
汪少鹏一口一口吃着汉堡,生菜肉渣碎屑边吃边掉也不理会。
包厢里歌舞升平,两个全裸的辣妹正攀着钢管劲歌热舞,台下一个下半身光溜溜,上半身只剩敞开的衬衫晃着丰腴双乳戴着金框眼镜的女子跪在地上把头埋在男子的胯下吸吮着ròu_bàng,镜片也遮掩不了的浓黑长睫毛和咖啡红眼影还有把瞳孔弄得像少女漫画那样闪烁着灿烂星光的放大片,套住ròu_bàng的双唇更是玫瑰红唇膏打底柑橙彩蜜映得色彩鲜艳闪亮。
男子在跟另一个戴眼镜头发大波浪披肩女子喝酒划拳,女子衬衫也敞开但是桃红色胸罩还好好穿戴着,下半身桃红色丁字裤在大腿交叠或张开的嘻闹动作间把肥厚的耻丘夹到好像快要泌出水那样yín嫩。男子的西装脱到只剩衬衫还披在身上,但是划拳的豪迈丝毫不在乎输赢,一阵吆喝间女子输拳,狐媚地勾在男子身上要他自行动手脱上脱下。
“噢,我瞧瞧,这胸部怎么那么滑啊?”男子捏揉着女子胸部,故意滑开手又重新抓挤亵玩。“哎哟,那这里湿答答得又是怎么回事啦?”男子另一只手夹住耻丘嫩肉搓着,还腾出一根手指探索到阴唇缝隙隔着内裤使力陷入深浅挪移。
“怎么办,莉莉老师,我都不知道该脱哪边耶?”
女子靠在男子身边身舌舔着男子鼻唇,想要诱使男子深吻,男子却机巧地一面说话一面双手动作弄得女子扭捏乱动,喘气连连。“啊……你……坏死了啦!
随便脱哪件都可以……“
包厢门打开,一个长发绑成马尾的剽悍年轻人走入,虽然熟悉风月场所的yín靡,但是乍逢气氛已经热烈到酒池肉林的高潮,年轻人还是略显尴尬了几秒才装作自然地坐在男子身旁。
“飞牛哥,最近公司有人来问一笔买卖……”马尾年轻人忍不住松开领带透气说话。
“很大的买卖吗?我们公司只负责借钱收钱,哪有买东西卖东西?”飞牛哥把手上斟满的酒递给马尾年轻人。“干嘛什么都要问我?公司给你处理就是要磨练你嘛,阿豹!”
“是,我明白,飞牛哥。”阿豹堆起笑容把酒干掉。
“喔……”飞牛哥推开帮他咬的女子。“妈的咧,这么会吸,真的给你吸出来,我待会怎么干你呀?”
女子娇笑一声,站起身坐在沙发旁,吃了一口香瓜,发现有葡萄,又拣了一颗捏着伸出舌头舔呀舔的,媚着眼神诱惑惹火。
“什么买卖?”飞牛哥看阿豹还坐着,料想不是请示报备而已。
“前几天圣心路有家金饰店被抢,那几个犯事的找不到可以脱手的管道…”
“我靠,阿豹你是傻的吗?”飞牛哥皱眉骂了一声。“那个抢案新闻报这么大,记者和警察都在盯,你不是要淌这滩混水吧?”
“是,飞牛哥教训的是。”阿豹堆笑赔不是。“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