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也气,她的脸都发白了,但是她如果再说什么难听的话,让小兵的母亲把脸往哪儿放呢?人家也是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反过来安慰女邻居,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的,不就是熬几个夜费一点线嘛,调走就调走好了,只当是学做好事了。
很少有人会尝到小姨吞咽的苦果,受到愚弄的岂止是小姨那双勤劳的手,她们家的缝纫机也受愚弄了,它白白地为一个势利的女人吱吱嘎嘎工作了好几天。小姨全家人的肠胃也受愚弄了,原来每年的年夜饭在外婆家,今年小姨保证排骨和蹄髈这些都由她来提供。大家都指望张云兰提供最新鲜的肉、最肥的鸡和最嫩的鸭子呢。不仅如此,家里的篮子、坛子和缸也受愚弄了,它们闲置了这么久,正准备大显身手腌这腌那呢,突然有人宣告,一切机会都丧失了,你们这些东西,还是给我空在那儿吧。
我们对于春节菜肴所有美好的想像,最终像个肥皂泡似的破灭了。小姨明显带有一种幻灭的怀疑,她对梅芳她们说,今年过年没东西吃,吃白菜,吃萝卜,谁要吃好的,四点钟起床,自己拿篮子去排队!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小姨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表弟说他记得那天是让姨夫从床上拉起来的。那时候天色还早,我的小姨和表妹都没起床,因为急于到外面去玩雪,姨夫和表弟他们爷俩都没有顾上穿袜子。趿拉着棉鞋,一个带了一把瓦刀,一个抓着一把煤铲,计划在家门前堆一个生活区最大的雪人。
他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爷俩几乎吓了一跳,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他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那时候表弟还小,不买菜也不社交,不认识张云兰。姨夫问她,猪头是我们家的吗?外面的女人看见姨夫要让她进门,准备喊小姨,便一把拽住了他,她说,别叫她了,让她睡好了,她很辛苦的。然后表弟看见她一身寒气地挤进门来,把两只猪头放在了地上。她说,梅林等会儿起来,告诉她张云兰来过了。你们记不住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她看见猪头就会知道,我来过了。
他们不认识张云兰,认为她放下猪头后应该快点离开,不能影响他们堆雪人。可是那个女人有点奇怪,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表弟的脚,大惊小怪地说,下雪的天,不能光着脚,要感冒发烧的。管管闲事也罢了,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双袜子,是新的尼龙袜,商标还粘在上面。
你是小军吧?她示意表弟把脚抬起来,表弟知道尼龙袜是好东西,非常配合地抬起了脚,看着那个女人蹲下来,为他穿上了人生第一双尼龙袜。我三表哥记得已经向大家介绍过的,从小就不愿意吃亏,他在旁边看的时候,一只脚已经提前拍了起来,伸到那个女人的面前。表弟记得张云兰当时犹疑了一下,但她还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了第二双尼龙袜。这样一来,表弟和我三哥都在这个下雪的早晨得到了一双温暖而时髦的尼龙袜,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礼物。
表弟还记得张云兰为他们穿袜子的时候说的一句话,你妈妈再能干,尼龙袜她是织不出来的。当时表弟还小,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云兰还说了一句话,现在看来有点夸大其词了,她说,你们这些孩子的脚呀,讨厌死了,这尼龙袜能对付你们,尼龙袜,穿不坏的!
听小姨说,张云兰家后来也从生活区搬走了,她不在肉铺工作,大家自然便慢慢地淡忘了她。熟食店虽然也是个好工作,但是不实惠。因为经过加工的肉类食品,价格已经不接地气,除了家里来亲戚或者心情好了想开个荤以外,并不能作为日常菜肴。
工资是死的,熟食属于奢侈品,天天吃,吃不起。猪头肉这种所谓紧俏的商品,实际上在老蒲家是从来不吃的。蒲素活到差不多40岁,在外地偶然一次机会才第一次吃了一家号称祖传的卤猪头肉,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小姨和张云兰后来没有交成朋友,但她有一次在红星路的杂品店遇见了张云兰,她们都看中了一把芦花扫帚,两个人的手差点撞起来,后来又都退让,谁也不去拿。小姨说她和张云兰在杂品店里见了面都很客气,两个人只顾说话,忘了扫帚的事情,结果那把质量上乘的芦花扫帚让别人捞去了。
……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