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又不像是在做梦。
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是因为莫离师兄已经死了上百年了,又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如果是在做梦,哪里有这么清晰逼真的梦?
“莫离师兄……”
想了想,德山老头还是朝着不远处的人走了过去,像是幼年初相逢时一般抓住了眼前蓝衣男子宽大的衣袖。
“是德山啊,你来了,我在这里等你好多年了。”
蓝衣男子微微一笑,风华绝代。
活了一百多年,堪堪成了个老妖精,早已经心志坚毅如磐石一般的德山一听这句“德山啊”,再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蓦然跪下来,死死抓住蓝衣男子的衣摆,如同一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蓝衣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怜悯地望着伏在他脚下痛哭的人,很久之后,才笑着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德山,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殒身语凝海,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与任何人无关。”
“不,是我自己惹了祸,才连累了你,逼得你跳进语凝海,与那人同归于尽……都是我的错……”
德山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藏在心中百年的愧疚像是陡然被人撕裂了一个口子,那些酝酿了百年的痛悔倾泻而出,再也无法阻止。
年少之时,谁人不曾意气风发?
身为蓬莱弟子,刚刚窥见道门法则的少年,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东海广阔,任其遨游纵横,何等肆意快活。
但太过于一时肆意快活的结果就是一辈子的不快活。
他与东海各仙门的弟子,有把臂同游交好的,就有生死相向成仇的。
那一日,他与师兄从语凝海边儿上路过,碧海波涛间,恰好就遇见了他的生死仇敌。
那人一见他,就带着几个同伴持剑上前,一番打斗之后,寡不敌众,他几乎死于那人剑下。
而自己的师兄,一直负手站在云端,默默地瞧着语凝海无尽的海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兄,师兄救命!”
心里带着几分对于师兄袖手旁观的抱怨,他高声喊道。
师兄这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一眼,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带着几分决绝,反正他根本看不懂。
然后师兄解下了他的佩剑抛了过来。
“替我把这个交给师父,以后,蓬莱就辛苦你了。”
“师兄,你什么意思……”
他没明白师兄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接住剑,踉跄着在礁石上站稳,愣愣地看向立于半空中的师兄。
师兄没有再回答他,而是直接转身,将那三个追杀他的人用了缚仙索一同捆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跳进了语凝海。
“莫离师兄!”
语凝海上响起他撕心裂肺的喊声,但是那个惊才绝艳的莫离,已经回不来了。
他是怎么克制自己没有跳下去的,又是怎样回到师门跟师父交待的,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大清了,他唯一记得的,是最终确认师兄魂灯已灭那一刻,他心底升腾而起的那个念头——
师兄死了,师兄是被他害死了。
如果不是他肆意妄为,招来仇家,又怎么会连累死师兄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心上,百年来,日渐成了心结,每每午夜梦回,都能梦见当年师父那劈下来的一掌——
“你居然累得你莫离师兄为你殒命,毁我蓬莱根基!”
纵然后来他再也不曾纵情任性,一心修道,纵然他强大到师父最终都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但是这一句痛心疾首的斥责就像是一句咒语,时时提醒他,他是个罪人。
而他多想回到那一刻,自己再勇敢一些,自己拖着那些人跳进语凝海,那就不用再背负这一辈子的罪孽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还有再见师兄的时候!
德山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就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僵持了一会儿,蓝衣男子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也对着他跪了下来:
“我再说一遍,我跳入语凝海,不是你的错,而且与任何人无关,是我心甘情愿——至于那三人,我只是顺手替师弟你解决了而已。”
与任何人无关?心甘情愿?
再次听到这种话,德山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四周都是白玉无瑕的墙壁,身边似乎有水波无声流动,幽幽的光线充斥在这方天地,如梦似幻。
一切都如一场梦一样,而梦里,他的师兄跟他说,不是他的错?
“可是师兄您为何要跳进语凝海这个九死一生之地?”他不明白。
“因为……”眼前风华绝代的男子唇角含笑,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我答应了别人,要回来看他。”
德山越发糊涂:
“您答应了谁?您曾经来过语凝海?”
“答应了一个我……我很喜欢的人。”
风华绝代的男子脸色微微露出些赧然的羞涩,但很快又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茫然:
“可我在语凝海没有找到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我就只能践行来生之约了。”
“来生之约……”德山蓦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徒弟:“师兄,您喜欢的人,是那个镜灵?那您的转世……”
似乎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莫离想要点头,却又淡淡摇头:
“不,我并不知道我会转世成谁,我也不知道我转世之后还能不能见到他。”
“那师兄您……”
说起转世,德山忽然又忍不住老泪横流——
转世,转世,说明师兄是真的死了,他还是身在梦中是吗?
“我只是一缕残存的意念罢了,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要跟你说清楚,不是你的错,我的死,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与任何人无关。”
随着这句话说出来,莫离原本清晰的身影忽然变得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