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怔了怔。
代考群的事他没有瞒过鹿奶奶,他有各种歪门邪道的发财方法,比如代写家长签名,比如帮写作业,考试助攻的事情,她知道,但不干涉。
祖孙俩没有正面谈过这件事,但奶奶心里一直清楚,他也知道。
“没有钱,也不能走偏道。这叫什么?这叫灰色地带,叫偏财,咱们家不发偏财,奶奶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能做。”鹿奶奶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严肃,“不要被人看不起。我们行吟做那些事,就是糟蹋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您说什么啊。”鹿行吟轻轻说,呼出的白汽在冬日的夜空中消散,声音显得很轻松,“我现在……用不着那些了。”
他遵守约定,每天给顾放为打两个电话。
早上一个,晚上一个。洗漱前和睡前,雷打不动的时间段。鹿行吟会打开提,也只有这个时候,清冷的房间里会多一点鲜活的人气。
顾放为和他隔着时差,声音听起来清爽有力。他听见他早晨打电话声音都还带着困意,就笑:“你是不是订的闹钟给我打电话,这么困也不用一定要按时间打啊,谁跟男朋友聊天像考勤。”
鹿行吟说:“只有起床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其他时候要吃饭和学习。”
少年人的声音听起来一样淡然,平静。
顾放为也拿他没辙,磁性的声音在另一边委屈又遥远,“不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啊。哥哥不在,也不知道我的小计算器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想哥哥。”
他在那边咳嗽几声,故作深沉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憋不住,问他:“……有没有”
天暗着,鹿行吟穿着睡衣站在凉台上,光、裸的脚踏在毛绒拖鞋里,冻得冰凉,他乌黑的眼睛望着夜幕,仿佛能越过大洋彼岸,看见另一个人的样子。
周身孤寂,只有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是他唯一温柔的想念。
他在这里不出声地笑,顾放为在那边又气又急,他才轻轻说:“想你的……很想你。”
*
几天后,鹿行吟接到一个电话,是【加里敦大学校董】打来的:“小鹿崽,你是不是在s市,我过来了,咱俩一起吃个饭?”
鹿行吟放下手里的课本,起身问道:“……你在哪里?”
“你跟我说你在哪附近就行,哥过来请你吃饭。我的钱攒够了,现在这边买个小点的房子住。”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哥也是能在城里买房的人了!”
鹿行吟很快报了地址。
他没有家里的钥匙,不过季冰峰带他来的时候,告诉了他门禁密码,他想出去,还是随时可以出去的。
出别墅区门,下了公交车,鹿行吟迎面就看见一个苍白瘦高的人,低头看着s市地图:“建成开发区……我靠,你现在都住到这边来了?有钱人,怎么还得自己坐公交车。”
周敦比鹿行吟印象中要高了很多,当年和他一起蹲在赛场辛苦百度、头碰头比拼速算的少年,已经长得成熟了许多,透着一种玲珑圆滑的风采。
他看到鹿行吟跳下车,直接上手抱了抱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兄弟!”
火锅店里,周敦端来了大堆的牛肚、黄喉,店里68一份的烤鱼都叫了好多份:“小鹿崽,咱们今天敞开肚皮吃,庆祝咱俩兄弟碰头,庆祝你哥我金盆洗手。”
鹿行吟用筷子慢慢搅动着油碟,问道:“不做代考了吗?”
“不做了!我钱攒够了!”周敦说,“我想来s市做一个教育培训之类的机构,人脉我已经有了,就在群里。s市高考难,学习机构需求大,而且现在也开始重视竞赛了,是个发展的好机会。不过具体的我还在想,先把房子买了,有个落脚点。”
鹿行吟愣了愣。
一年前,周敦的计划还是“攒够钱再回来继续上学”,上学是他的渴望。
周敦兴致勃勃,他没有打断他。
“哎哟你们这个区房价说出去吓死个人,真有人这么有钱吗?我本来想买新房,可是一看交楼时间是两年多,我说算了,买二手呢,增值税和契税又是一大笔,我那个中介说得天花乱坠,我一看就知道他在吹牛逼,哥还能看不出他这种牛鬼蛇神吗?”
“而且s市房子好卖,尤其是学区房,有个小道消息,明年教育部会在各方面进行改革,不过不管怎么改,教育压力肯定只会更高不会更低,早买地方早赚……”
他说着,鹿行吟听。鹿行吟苍白的指尖抓着酸奶盒,喝完了,用手顺着褶皱拎开,再用勺子刮一圈,喝得干干净净。
最后周敦的话头停顿了一下。
他有些醉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上学了。”周敦喝了一大口啤酒,言谈间很有一些“社会”的老成,“上学时间要耗着,不如现在来钱快。手里的资源,信息,都有时效性……我不敢赌,小鹿崽,你明白吗?”
鹿行吟想了想:“我明白。”
“我知道你明白的。”周敦的笑容有点疲惫,“当学生是真好,我要是有那个本钱不担心未来,我也读书。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真的累。但是我就想,现在赚钱的机会还是得抓住,学什么时候都能再上,但是社会一进了,就很难抽身。赚了一点钱,想赚更多钱,有了一点机会,就想在更大的地方站稳脚跟……s市这么大,我聪明,你懂。”
他知道他懂。
他们在谈论不同的事,一个已经提前步入社会,一个仍然在学校里。
但他们懂得彼此,从他们在赛场上遇见的那一刻即刻知道。
同样小镇出来的贫苦少年,他们一起被命运绑缚,怀揣着热烈的梦想走到今日,一个气焰渐敛沉淀内敛,一个将气焰封藏咬牙前行。
这个世界是这么大,优秀的人和事还有这么多,让他们眼花缭乱。他们自认是聪明人,可越聪明的孩子,越能从这种极端的差距中看清现实的阻力。
鹿行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用力地跟他碰了碰杯,反复说:“也好。”
“你呢?”周敦叫了一听啤酒,“你还得上学,是不是?你在青墨还好吗?”
“年级第二。”鹿行吟笑了,想起了连着几次考试之后,年级组开始给他赠与的一个名号,“万年老二。现在在学化学竞赛。”
“化学竞赛啊……”周敦想了想,眼神里冒出了一些憧憬和羡慕,“化学竞赛很好的,我们俩就做过不少竞赛题,不过高中的我们没代过——很难吧?”
“是大学内容。”鹿行吟说,“也还好,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