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星燃直到今天都清楚地记着,蒋雯丽这几年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从前,关于清扬的童年。
他知道,这其中无论单拿哪一件出来,份量都足以压垮大部分的女人……不,准确地说是做为母亲的女人们。
可每当看到蒋雯丽,他又要把这些多数人适用的理论全部推翻。因为他在这四十岁女人的讲述里,深刻认识到她是何等的强大,那从根本上讲,已经是多少人无法逾越的程度。
在蒋雯丽所倾吐的那些过去里,唯独有一条怎么也没能迈过去的坎,那就是有关当年那个抱走了姑娘的男人。每当廖星燃无意问起时,蒋雯丽就如扣紧了木塞的瓶子,闷着,闭口不提,任由谁说得天花乱坠都没有用。
起初他没觉得哪里奇怪,可这样的模式维持久了,当然逃不过他的眼,早早觉出了蒋雯丽的难言之隐,后来他也就闭口不提了。
蒋雯丽第一次见廖星燃,是四年前,在h市人民医院里。时为2003年6月,下午三点十分。自己的儿子四十分钟前,正躺在急救车里,状况不明,口吐白沫,生死未卜。
廖星燃穿了一身看上去稍有些大的蓝白校服,背着巨大的黑色书包,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蒋雯丽面前。
“阿姨,您是清扬妈妈?”
蒋雯丽肿着俩眼,狼狈抬头,一脸茫然看着这个比清扬高出大半头的男孩子,错愕点点头。
“阿姨好,我是清扬的班长,是我送他来的。我刚刚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他需要尽早进行手术,最好不超过三个月,现在是黄金治疗时期,如果错过了,可能会造成永久不可逆伤害。”
蒋雯丽神色木讷,又在这之后,突然捂着脸蹲身哭起来,廖星燃赶紧过去拉,拉不起来,最后一条胳膊揽上了蒋雯丽,“阿姨,阿姨,您……那个,清扬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
蒋雯丽哭着撇开他的胳膊,冲面前的廖星燃道:“我知道是黄金时期,我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知道……”
嘴里说着,就向前走,廖星燃当时眼神警惕起来,脚步也紧跟着。蒋雯丽头发乱蓬蓬,转过身又对跟上来的廖星燃挫着一张灰白的脸,有力无气,“他可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不知道?”嘴皮子打颤,脸上的肌肉带着全身,都在打颤,蒋雯丽走着,步子就趔趄了,“怎么能不知道呢……”
“阿姨您听我说,您签字就可以,我会尽快让清扬安排转院的。”
蒋雯丽愣住,转头带着眼眶里不停溢出来的眼泪,盯着面前这个干好看的孩子,半天憋出了三个字,“我没钱。”然后又自顾自道:“不够,完全不够,还差很多……”
“阿姨您冷静点,清扬他不会有事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先出这笔手术。”
蒋雯丽那时候完全像个疯婆子,面色难看得要死,嘴皮干得像块二十年没有下过雨的庄家地,她颤巍巍问面前的廖星燃,“真的?”
廖星燃点点头。
蒋雯丽又看了一会儿,她觉出,面前的男孩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她说不出是哪不一样,总之是哪哪都不同。她最终还是压着崩溃的情绪,道:“你是谁?别骗人了,没人会知道的,没人能救我儿子。”她摇头,声音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绝望。
廖星燃这时候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阿姨,这些您先拿着,应该可以应付这些天,安排了最好的看护。明天我还过来,清扬他现在应该暂时没什么事儿了。”
那天的后来,廖星燃只给蒋雯丽留下一个背影,那背影勾勒出一股少年盛气,蒋雯丽在那一刻亮了眼,她似乎看到希望如同雪山上破冰的芽儿,尖嫩,亮眼。
而廖星燃这些年和蒋雯丽一样忘不了的,是他十五岁那年,将纸袋里的一万块塞给蒋雯丽转身走掉时,蒋雯丽追上来那重重的一声下跪。
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她会追上来,更没想到,她会向他跪下。十五岁的少年就那样猝不及防目睹了一个活了半辈子的狼狈女人给他跪下。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拽住他,头就要碰到地上去,似乎喊都喊不出来,鼻涕混着眼泪,剩下的,就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没完没了的谢谢。
廖星燃眼里闪过慌乱和复杂,连忙拉蒋雯丽,可谁知这女人就像用哥俩好胶粘在了地板上,引得走廊里路来路过的医生护士病患家属投来诧异又好奇的目光。
等到蒋雯丽缓过神来稳定了情绪之后,廖星燃已经不在身边了,只有病床上别过头不愿看她一眼的儿子黎清扬。
那是2003年的一万块钱,那是2003年的三十万块钱,无论前后,那些钱对于那时候的蒋雯丽,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然而那些真金白银,在十五岁的廖星燃的嘴里,最终却只变成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阿姨,清扬是我好哥们儿。”
直到如今。
蒋雯丽在后来的日子里,有幸看到星燃朝她拨开了一层皮,才发现,在他那黑白分明年少气盛的保护层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成熟而坚定的内心。
即便是今天的蒋雯丽再回想起当日,依旧不能说服自己完全相信,廖星燃,那时候只有十五岁。
那一年,廖星燃本应该去高一的班级里报道,但他却像是和所有人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带着全市前几名的中考成绩,再一次走进初一的班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