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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王序认为凌笳乐此时咄咄逼人十分残忍,让他被羞耻压得抬不起头来。

“导演,你得道歉。”

王序的嘴唇哆嗦起来,“我挑的是没有冰,毒成分的,对神经不会造成器质性损害……”

“导演,承认自己做错了事很难吗?”凌笳乐眼眶也红了,里面是浓浓的失望,“你为什么就是不把那东西当回事?那种东西要真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为什么又、又——你觉得你还是你自己吗?一会儿亢奋一会儿又萎靡,一会儿脾气那么暴躁一会儿又多愁善感,你被那东西害惨了你知道吗?”

这下王序是真的愣住了,“你怎么知道……”他甚至有些委屈,心想自己都快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逼他?而且那么多事他都不怪他,他在拍戏的时候心生嫉妒故意折腾他们,在凌笳乐最脆弱的时候把沈戈支开,拍完戏以后巧舌如簧地煽动他们分手……那些事哪件不比这件没有真正实施的计划严重?凌笳乐别的都能原谅他,为什么偏偏揪着这么件小事不放——

王序的心脏猛烈一颤,忽然明白凌笳乐是什么意思了。

他犯了那么那么多错,最会令松哥失望的,痛心的,是哪一件?

他终于明白凌笳乐是在说什么。

他是错了,他没有珍惜自己。他深深地埋下头,痛哭流涕,“我错了……对不起……”

凌笳乐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没关系。”

王序做了那么多,大奖、电影、钱,企图弥补曾经的错误。可是这些都比不过这一句“对不起”、“没关系”。

“笳乐,你说,松哥也会原谅我吗?”

沈戈把在飞机上做的梦告诉凌笳乐了,他陪着王序一起流泪,“会的,他那么好,只要你认错,他一定会的。”

王序的心终于感受到平静。

之后的几天里,沈戈和凌笳乐每天都过来探望他,有一次正好碰到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是跟着爸爸一起来的,他们去的时候正冲王序闹脾气,嫌他对自己瞒着病情。

凌笳乐看见她的长相了,虽然哭得梨花带雨,但真如沈戈所说,与沈戈站一起恐怕会被认做兄妹。

小姑娘的父亲与她亦有几分神似,只是身材没有那样高挑。敦实的身材显憨厚,他对王序殷勤地笑着,数落自己闺女没大没小,又说她这是关心则乱,是把王序当第二个爸爸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平庸的中年男子无法帮自己女儿实现演员梦,只得把女儿的未来都寄托在王序身上,早就没有年少时的气盛了。

等他们走了,王序向两人解释说:“松哥都不怪他弟弟了,我当然也不会怪他……松哥喜欢孩子,”他提起他的松哥,不自觉笑起来,死寂的面孔上焕起生机,“小言长得像松哥。”

那小姑娘叫张小言,不是“妍”、不是“颜”、不是“岩”,是“序言”的“言”。

王序是通过小言的父亲才知晓张明松的去处的。

现实里的张松的生父和王序的父母一样也下岗了。他初中忙着当红小兵,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去乡下务农,之前学的那点东西全忘光了。他或许真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潜质,可惜时代没给他安心读书的机会。他确实得偿所愿,最终回到城里,但仅凭脑子里剩下的那几句语录,没法让他捱过下岗危机。他被时代的浪潮一次次推到前面,却最终被抛下。

没了单位,他们搬了好几次家,王序找他们真是找得太辛苦了。

还好最后还是找到了。小言的父亲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里面是张明松的遗物。王序在那个箱子里找到一摞相片,被一只蓝布手绢包得很仔细,展开后一看,每一张照片都是他。

张明松是死在中缅的边境线上。

他一向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出狱以后跟人去缅甸贩玉,但或许他是真的财运耗尽,同行的人带着玉石回来,发了财,而他却永远地躺在了湄公河底。

是南边的缅甸,不是北边的俄罗斯,而那个身份证号也早就不是张明松本人在用了。王序刚知晓时直接晕了过去,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被查出胃癌复发。

“过去了,都过去了。”王序反倒安慰起凌笳乐和沈戈。他的病程发展得很快,疼得厉害了能满床打滚,可止疼剂起效时,他就忍不住笑,越是碰触到死亡,他就越高兴。

沈戈和凌笳乐还在王序这里见过他的一个朋友,与他差不多岁数,中等身材,偏瘦,穿衣是他们这个年纪里少有的致时尚。此人一张嘴是纯正的京腔,可说高兴了会来一句“小赤佬”,凌笳乐和沈戈一下子就知道他是谁了。

“小上海”比电影里的还要活泼一些,人也更爽朗,并不像剧本里写得那样刻薄,这点差异究竟是王序的认知错误造成的,还是岁月造成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小上海给人的总体感觉和电影里差别不大,让凌笳乐他们和他说话时有种奇妙的熟悉感。

凌笳乐有些冒失地问他:“其他人呢?”

已经有些老的“小上海”洒脱一笑,“你是说红大姐他们?那几个王八蛋,全他妈结婚去了,一群小赤佬!”

原来连小军也没有陪小上海走到最后。

小上海是看到他们电影得奖的新闻才决定来看王序的。他通过新闻里的只言片语看出这电影是在讲谁,便托人打听着,终于和王序说上话。

“你这电影什么时候上映?我得看看你把松哥拍成什么样儿了。”

“肯定是很帅的,要不然呢?你看过我以前的片子没有,我的水平你不知道?”

“操!老子知道你当导演以后,十多年没进过电影院了。”

王序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之洪亮把凌笳乐他们吓了一大跳。

小上海不介意旁边还有别人,笑嘻嘻地问他:“我看新闻里还说,有不少激情戏——”他指指凌笳乐,“哎呦王序,不是我说你,你还敢找这么帅的小伙子演你自己,可真不要脸。”

王序笑着骂他“滚蛋”。

小上海还很八卦,指着闵淮安问他:“是你小男朋友吗?”

王序微微敛了笑意,“别胡说。”

小上海便不再问了,闵淮安也当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拿起王序用过的保温桶去洗。

里面的饭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拿来,又原封不动地倒掉,这段时间一直如此。

小上海来过的第二天夜里,王序在睡梦中离去了。当时是闵淮安陪在他旁边,告诉凌笳乐他们,导演走得很平静。

依照王序的遗言,他的遗产分为两份,一份留给张明松的母亲和一双弟妹,一份则依照沈戈的建议,创立了“青年导演基金”,用以扶持没有资本的年轻导演,由老柏、梁制片、沈戈几个他信任的人共同监管。

闵淮安得到了他的大部分私人用品,包括他从业以来所有的剧本与分镜手稿;而凌笳乐和沈戈则得到了《挚爱》的全部拍摄素材,包括被喊“卡”的那些镜头,以及电影刚开拍时,王序亲自为两人拍下的几十张定妆照,还有最初选演员时,他在沈戈和凌笳乐两个名字后面做得密密的批注。

离开的那天晚上,王序也许是有所察觉,又专门问了沈戈一次:“你觉得松哥会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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