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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整顿饭都和他没有目光交流的张松此时终于看向他,示意他先别说话——

男主持人神情庄严地念着新闻稿:“……在迪吧、夜总会、歌厅等公共娱乐场所贩卖和吸食的情况相当普遍,种类繁多,仅公安禁毒部门发现和缴的毒品海洛因就达70余种。公安部门决定加大打击力度……”

两人听到“加大打击力度”几个字后,皆是面色一紧。

江路踌躇道:“这个……应该和我们没关系吧?”

张松比江路早生了几年,对前几年的一些事印象更深刻一些,忧虑就更多一点,“那种事……几年就要来一回。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吧。”

江路点点头,等新闻播到国际新闻的部分,他见张松不再关注了,才关上电视,打开抽屉翻找磁带,“王杰的歌可以吗?”

“随便。”

江路脸上有几分悻悻,垂头将磁带放进音机里。

等音乐响起后,张松为弥补刚才的冷淡,主动问道:“要不我们也买个vcd,我问了一下,现在没那么贵了,两千出头就能买一台不错的……”

江路忙说:“不用,不用买……录音机就够用了,挺好的。”

最开始江路喜欢去梁勇的舞会,不单是因为黑灯舞会刺激,还因为他那里有很多打口碟,都是国外的新歌,国内买不到的。

他微微垂着头,手指在那台飞利浦的录音机上轻轻地摩挲着,“录音机也挺好的。”

张松和他一起听起歌来,江路渐渐将身体靠在柜子上,侧耳倾听似的微微歪过头,轻声道:“多好听啊。”

好听吗?又是“道别离”、又是“没有你”的,张松皱了皱眉,忽然说道:“以后我们也少去那些地方吧。”

江路转过身来,“嗯?”

张松看向他,“就是歌厅舞厅那些地儿,咱们以后不去了。”

江路一开始没太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眼里渐渐闪烁起来。他忙偏过头,掩住自己激动的神情,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巧得很,没一会儿,小上海就给张松的bp机发了条消息,喊他出去玩儿。

张松把bp机递给江路,“你照着这个号码给他回一句,说我们不去了。”自己则去洗碗。

江路拿着他的bp机,怔忡了一会儿才打过电话去。小上海那边一听是他,立刻恨恨地挂了电话。

江路也不在意,放下电话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拿着张松的bp机翻起以前的信息。

最近小上海给张松发了不少信息,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松哥,我们认识五年了,你不能不理我。”“小军喊你出来喝酒。”“红大姐请我们吃饭,晚上八点老地方。”“我和小军在一起了。”“松哥,求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张松!你过河拆桥!”“松哥……”

江路飞快地往前翻,看到自己发的那些信息,“我走了。”“你再不回话,我们就算了吧。”“张松,给我回电话!”“松哥我好饿啊。”“松哥,我不饿,我等你。”

江路把那些信息一条一条都删了,假装那些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事实最终不尽如人意,但谁都不能说他们没有争取过。

只是生为同志,总会比正常人多一些倒霉。他们的日子刚有几分起色,就又有祸事找上门来了。

先是张松那个被退婚的未婚妻找上门来,带着自己娘家的一帮兄弟们砸开他们的家门,在他们家里一通打砸。

混战中,张松得知他们是由弟弟口中得知这个地址,让他备受打击。

这一场混乱的群戏,让凌笳乐和沈戈不可避地又挂了,尤其是沈戈,他替凌笳乐挡了一棍子,手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肿起一大片。

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为了拍这部戏,他们究竟受过多少皮肉之苦。

副导演大骂那名失手的群演,沈戈倒没什么怒气,还劝了两句:“当时情绪都上来了,没控制住也是正常。”反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受了伤,稍微处理一下,拍摄还要继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房东就住在楼下,把那些打骂都听到耳朵里。

他确保闹事的人离开了,才神色不虞地出现在门口:“不说是表兄弟吗?……我这房子名声都要被你们坏掉了……明天就给我搬走!把你们的脏东西都干净!”

两人蹲在一摊废墟里,默默地捡拾还能用的东西。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一本书,是李银河的《他们的故事》,很难买的一本书。书从书架上被扒下来时,书封扯裂了。

张松或许不是应试的料,但他绝不是大字不识的莽夫。他喜爱摆弄那台相机,还真摆弄出一些名堂,他也爱听歌、爱看电影、爱读书,有着自己的文雅与情趣。

沈戈见凌笳乐直接用手去拨那些碎玻璃,忙一把抓住他手腕,“小心手!”

王序在此时喊了“停”,又说:“可以过了。”

凌笳乐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他:“导演,我还有一段台词没说呢。”

王序似恍惚了一下,“哦……再来一条,把最后那段说完。”

凌笳乐从玻璃碎片里拎出那本书,把上面的碎玻璃抖干净,再将扯裂的书封拼回去。

他垂着头,十分落寞,“李银河说,保守估计,全人类有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的人都是同志。全中国有十二亿人口,按百分之三来算,那也是三千六百万人。”

他抬头看向沈戈,忽然感觉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孤独笼罩了,“那三千六百万人都躲在哪里呢?我们认识的那些人,只有在歌厅、在迪吧才敢做同志,一到白天,他们就又躲起来,成为丈夫、儿子、父亲……”他皱起眉头,面露伤感,“松哥,我有时候觉得这世界太大了,美国、英国、法国,那么多国家都离得太远了,想去看一眼都没办法……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太小了,连个容身之处都不给我们。”

这一条拍完,凌笳乐和沈戈小心翼翼地点着脚,从一堆摔坏的物品里走出来,听见副导演问王序:“这里要拾出来吗?”

王序今天看起来很不在状态,环视着这一屋的狼藉,许久后才说了一声:“……不用。”

沈戈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临时改变主意,返身回到书架前,从没有掉落的书里抽出一本,拿到王序面前:“导演,为什么不让张松念这本书给江路听?”

白先勇的《孽子》。

沈戈翻开第一页,字正腔圆地念道:“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他合上书,让书封上那极为骇人的两个字正对着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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