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一愣,无奈地笑了笑,“好。”
他站起身,背着斩骨刀、归昧剑,腰上挎着黄金刀刀囊,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最后回头一眼,扶岚还在原地站着,身边蹲着胖墩墩的黑猫,一人一猫,共同目送他远去。那个大男孩儿向来嘴笨,不会说话,可戚隐知道,他用沉默告诉戚隐:
如果你先走,要记得走慢一点。
等我。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戚隐看见灰白色的迷雾横亘山头。这一片雾气团团围住了月牙谷,没有人可以进来,也没有人可以出去。雾气之下,扶岚花静悄悄地生长,连缀成纷纷雪雪的一片白,望也望不断。这片土地里,无数心跳慢吞吞地搏动,无数女人和孩子的躯体在下面缓慢成形。巫郁离的躯体大概也在其中之一,在土地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
不会有错,就是这里了,戚隐默默地想。微风拂过,无数绒羽般的花瓣吹起来,拂过他的脸颊和白发,细细刷刷地响。这样静静听着,心里无比的安宁。他走到巫郁离的身侧,陪他仰望漫天飞雪般的花烬。
巫郁离伸出葱白的手指,接住一朵正在化灰的扶岚花,“我花了数百年的时间重建月牙谷,改造这里的土壤,让它们适宜神花的生长。招募人手,理田修路,盖竹楼,建茅屋,还有那一座白鹿神像。我去忘川星海撷取魂魄,注入我心炮制的人偶。一个不成功,便削第二个,第二个不成功,便削第三个。我削了九千三百个木偶,终于将我的子民带到人世。当我的神归来,他就会看见这片宁静的土地,没有杀戮,也无争斗,再也不会有被活埋的牺牲,再也不会有鲜血铺洒在神像前,更不会有焦土四方哀鸿遍野。
“阻挡我们的都已死去,无论是诸天神祇,还是尔虞我诈的凡灵,他们成为尸骸和腐骨,消弭成往日的尘埃。独我辟开一土,成就永恒的月牙谷。”巫郁离眺望花海,微笑道:“小隐,我的神喜欢这里么?”
“那些孩子,还有女人,知道花海下的秘密么?”戚隐问。
“何必让他们知晓?”巫郁离道,“我给了他们记忆和身份,教予他们稼穑和编织,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必思虑,不必忧愁。”
“这里只有孩子,怎么做到的?”
“所有孩子每隔十五年,神魂便会重归花海,进入新生的肉身。”巫郁离慢条斯理地说,“届时我将重置机关村民的记忆,她们会认为自己是躲避战乱的寡妇,带着孩子重新开始生活。”
戚隐明白了,道:“第一副种入神花的肉身是几岁,每次重生的起始年龄便是几岁么?所以这里的孩子才年龄不一。”
“不错。他们和我的神一样,永远都不会长大。”巫郁离笑着颔首,蝴蝶栖在他几乎透明的指尖,“小隐,你问问我的神,他可曾回心转意?”
山风低徊,吹得戚隐指尖发凉。花烬落满他的发鬓和眉睫,他灿烂的银发好像又白了几分。戚隐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叔,你听过梦貘么。西方有梦貘,织梦困人。以前在凤还的时候,我遇到过一只,差点儿出不来。梦境里面,看什么都像是真的,大家对我都特好,漂亮姑娘想嫁给我,公子哥都嫉妒我。我还有我哥,他真的成了我哥。可是啊……”戚隐怅然道,“终究是假的。”
“哦?”巫郁离笑容不改。
戚隐两手伸到背后,以极慢的速度拔出斩骨刀和归昧剑,刀剑凄冷的光辉在他颊边一晃,映照出银灰色的淡然双眸。他一面拔刀,一面说:“不过说实话,真不真假不假的,我也无所谓。人活一辈子,这么累,开心最重要。说实话我能理解你,男人嘛,都有这样的胸怀。只要媳妇儿高兴,把全世界炸成一束烟花送给他都使得。烽火狼烟里我哥对我回眸一笑,我骨头一定都酥了。更何况你和老白还曾经有同一个抱负,齐民分土,拯救苍生什么的……比起我来,真他娘的伟大。可惜,老白他说,他不高兴,他很难过。”
戚隐低低地重复,“师叔,他很难过。”
巫郁离的笑意一寸寸从脸颊上剥离,他茕茕立在漫天花烬里,致的脸庞没有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戚隐问,“罢手么,师叔?”
巫郁离周身涌起龙蛇般的气流。
戚隐无奈地歪歪嘴,“果然还是要打啊……”
他左手刀右手剑,像一只凶猛的飞鹘,纵身扑入狂风。
第147章 绋讴(二)
风流汹涌湍急,一道道刀刃一般刮他的脸。巫郁离站在风暴的中心,连接近他半尺都做不到。戚隐双手刀剑横在肘后,左右各切出一条气流,风流在他的刀剑锋刃上瓦解,狂风阻挡不住他奔袭的脚步。这个男孩儿的身法比以往更加敏捷了,灵山废墟锻炼了他的身手,他正以利箭离弦般的速度向风流中的巫郁离逼近。
巫郁离不紧不慢拿出骨笛,放在唇下。悠扬的笛声纷纷雪雪散逸开,他被旋风裹挟的花烬环绕,整个人冰冷却又滟然。
笛音一出,戚隐面前土地忽然爆裂,一只身披黑色重甲的行尸啸然而出。戚隐一惊,一脚踏上那尸体的面门借力弹了回去。落地的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土地接连爆裂,无数黑甲行尸嘶吼着爬出来。不过一息之间,花海之中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铁甲行尸,跟随着笛音的指引,潮水一般朝戚隐涌过来。
“师叔!”戚隐大吼,“你他娘的埋伏我!”
巫郁离放下骨笛,微笑道:“兵不厌诈,孩子。”他森然下令,“活捉他,不得伤其心脏。”
黑甲行尸浩浩荡荡隔开了戚隐和巫郁离,它们拔出锋利的长刀劈向戚隐。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压下来,这他娘的叫活捉?戚隐骂了一声,凛冬术瞬时发动,将所有刀刃和握着它们的尸手冻成了冰块。冰冻到达尸手的肘部就止住,戚隐确地控制了凛冬术的领域,这能减轻他的反噬,他已经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
戚隐一头撞碎一具行尸的肢体,双手刀剑突破碎裂的尸块,插入后面一具行尸的脖颈。头颅在刀剑的锋刃上断裂,一只脸盘大的蛾子从断颈中钻出,迎面扑来。戚隐松开刀剑,矮身从无头尸的双腿间滑过去,与此同时刀与剑滑过无头尸的肩膀,回到戚隐的手中。更多黑甲行尸涌上来,戚隐被包围了。他御出剑影,霜寒的剑影笼罩黑压压的行尸,无数青白色的僵硬头颅如同割稻子一般被一茬斩断。污浊的黑血扑剌剌喷出去,溅了戚隐满头满脸。
他看不清这帮行尸的脸面,眼前全是乌泱泱的人影。他只凭直觉不断挥斩,防御。
“师叔!”戚隐的剑影在一个行尸的突进中崩溃,黄金刀立时出鞘,斩断那尸体的干瘪脑袋。他大吼:“师叔,罢手吧!你想想我哥!他来了,他就在月牙谷,你难道不想看看他么!”
“小隐,你糊涂了么?”巫郁离漠然道,“他不过是我一个被我放弃的傀偶。”
“傀偶……”戚隐挥刀直刺,万千剑影跟随着他的劈砍直落,无数行尸纷纷扑地。他竟然在笑,露出血淋淋的牙齿。这个家伙刚刚不知被谁打中了面门,满嘴都是血。戚隐大声吼:“巫郁离,你撒谎!”
孩子们带扶岚在月牙谷里游玩,扶岚抱着黑猫,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九看出他心思没在这儿,道:“弟弟,我带你去阿离大人的寝居玩儿吧,那里有好多宝贝。”
他们爬上山阶,走了好一段曲曲折折的小路。巫郁离的寝居离村庄很远,掩映在丛丛斑竹后面,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一个男孩儿打头,悄悄推开海棠树后面的茜纱窗,踮起脚尖爬了进去。扶岚跟在后面,黑猫轻盈地落地。入目都是摆满册子的书橱和博物架,黑漆案上一张五弦琴。
扶岚被高足花几上的一个花盆吸引了目光,那里面是一株已经枯萎的小兰花。花瓣萎靡,花茎铁丝一样干硬。他个矮,只能艰难仰着头。阿九看他喜欢,小心翼翼把花盆搬下来,放到地上。花盆上全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人动了。触碰到花盆的时候,上面泛起一圈金光符咒,笼子一般把里头的枯花罩住。
“这是阿离大人的小孩,”阿九说,“他很久以前死掉了。”
黑猫疑道:“他不是个凡人么,怎么还串种了呢?你怎么知道这是他的娃娃?”
“阿离大人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说的,”阿九说,“虽然他没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小兰花就是阿离大人的小孩。”
“为什么?”扶岚忽然问。
这个男孩子一直闷不吭声,大伙儿还以为他不开心。他终于出声了,孩子们都很高兴。
“因为阿离大人把它保护得很好呀,”阿九戳戳花盆上面的符咒结界,“只要这个结界在,里面的小兰花就不会受伤,就像吃人雾保护我们一样。”
剑影迸发横扫,无数行尸的腿被斩断,齐齐矮了一截下去。戚隐抹了把脸上的黑血,道:“我以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削木成人,削的只是肉身,神魂从何而来?你终究是个凡人,没办法像伏羲女娲一样造出有魂魄有血肉的人,月牙谷孩童的魂魄,都是你从忘川星海带回来的。那么,我哥呢?”
巫郁离眯起眼。
“是那个孩子,对么?那个三千年前,死在你怀里的小兰花!”戚隐嘶哑地道,“你带走了他的魂魄,和你一同在黄金棺待了三千年,然后将他注入我哥的肉身。你削木为偶出了差错,他变得迟钝,变得呆愚。你愧疚,你带他去凡间,期望他学会情感。你害怕他死去,你在他的心脏种入了扶岚花,让他和你一样长生不死。你不愿见他,因为你怕你耽于私情,灭世的脚步因为他而停滞。”戚隐喘着粗气,一刀劈开一个行尸的头颅,“可为什么你要封印他的记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