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站着累得慌,拭剑台下都是各门各派弟子,一打眼白花花一片,戚隐觉得他们像被瞻仰的遗体,下面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九头聘聘婷婷走过来,给扶岚斟酒。无方道人辟谷养生,没有备酒,这是这帮妖魔自带的。戚隐蹲下身,小声道:“我去找一下小师叔。”
“小隐不和我一起么?”扶岚问。
“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再说了,这不猫爷在么?”戚隐拍拍他肩膀,想了想,从乾坤囊里拿出戚灵枢的琉璃镜递给他,“有事儿用这个喊我。”便跳下拭剑台溜了。
扶岚低着眸子,白瓷杯里映出他落寞的影儿。他又想起戚隐血酒醺然的甜味,像一星星蜜糖,浸在舌尖,可以甜进心里。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齿发涩,没有甜味。
绣球花小径,戚隐气喘吁吁赶上戚灵枢,“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累死我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戚灵枢凝眉道。
“有个东西要给你。”戚隐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宝白玉匣,这玩意儿是他从黑市里淘来的,整整花了十两银子,心疼得要死。戚灵枢认得这个,无方山有许多,以前用来封存妖魔心脏,自从元籍死后,那些心脏都被销毁了。
戚灵枢没接,疑惑地看他。
“里面放了点儿我的血。”戚隐说,“小师叔,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老怪要我的命,我哥肯定要和他拼命。以前还觉得有几分胜算,谁知那老怪强得离谱,单枪匹马能扫荡一整个神殿。我不想我哥和他拼,倒不如我自己把命给他。等我死后,白鹿复活,你帮我把这些血交给白鹿,求他帮我哥造个娃娃。”
“你做什么?”戚灵枢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唉,详细的跟你说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我不想活了。猫爷说白鹿是个好神祇,老怪也这么说,我自己觉得也是。等他复活,你就拿着我的血去找他。白鹿是神,是妖魔的始祖,造个人肯定小菜一碟。我哥喜欢养娃娃,我想着等我没了,起码给我哥留个伴儿,留个念想。这娃娃有我的血脉,就相当于我的延续了,也挺好的。”
戚灵枢不接,道:“戚隐,你留在无方……”
“别说这么多了,”戚隐打断他,满脸忧愁,“我不能给猫爷,它肯定会告诉我哥,只能给你了。求你了,小师叔,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也别跟我说一定还有希望什么的,这些事儿我比你更清楚。就一句话,你帮不帮吧?”
戚灵枢沉默半晌,接了他的八宝白玉匣子,沉声道:“盟议过后,不要离开。”
戚隐知道这小子想帮他想法子,无非是倾无方之力抵御巫郁离什么的。那恐怕得要无方全军覆没,戚隐耸了耸肩,没应他,只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戚灵枢透过密匝匝的绣球花,望向对面的无咎小筑,“我要进去一趟。”
“干嘛?”
“我还是觉得师叔不妥,趁大典进行,他抽不开身,我要进去查一查。”
“我跟你一起。”
戚隐从乾坤囊里拿出件白衣裳换上,跟着戚灵枢进了无咎小筑。因着戚灵枢的身份地位,里头的守门弟子很好糊弄,轻易放了行。两个人进了屋,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黯沉沉没什么光。里头阴凉,比外头冷了一截,戚隐莫名有些打寒战。四下里看,月牙桌罗汉榻,落地罩雕花屏,没什么特别的。但戚隐总觉得似乎有谁藏在哪儿阴阴地盯着他,脖子后面冷飕飕冒凉气儿。
戚隐小声问戚灵枢,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戚灵枢面沉如水,无声地点头。
他们修道之人,多多少少有点儿灵感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常人,长时间被人盯着,也会有针刺扎在背上的感觉。戚隐低声问:“你觉得偷窥的人在哪儿?”
戚灵枢站在原地,默默感觉了半晌,两个人一起回过头,望向后面。那里有一面鸦青色的帘子,后面影影绰绰,不知道遮着什么东西。戚灵枢一步步走过去,伸出问雪剑,缓缓揭开帘布,两个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那里挂着许多脸,薄薄一张皮子,像蝉翼一样透明。很多脸很熟悉,戚隐认得,是无方山的弟子,有些脸还和他一起听过元尹和叶枯残的课。戚灵枢脸色很差,上手摸了摸一张脸,道:“是人皮,新剥下来不久。”
无方山果然是人才辈出,上一个掌门喜欢集妖心,现在这个喜欢集人皮。戚隐无语。
“只剥了脸皮,却不见尸体,这里一定有密室藏尸。”戚灵枢上下摸索,寻找机关。
戚隐也四下里端详,最上面有个空位,显然原本是挂着一张脸的。戚隐心里有些悚然,难不成现在这个‘元苦’是戴着别人脸皮的假货?上上下下地看,忽然又看见一张十分熟悉的脸。白净的面皮,细瓷一样干净,依稀看得出主人的俊秀。
戚隐目瞪口呆,指着那张脸道:“小师叔……这好像是你的脸……”
刚抬起头,便见戚灵枢默默看着他,黯淡的光打在这家伙的半边脸上,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实。这家伙显然也看见了那张脸皮,脸色晦暗不明。
“呃,小师叔。”戚隐莫名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后退了两步,“为了确保安全,不如我们验一下你的真假。”
戚灵枢沉默半晌,问:“怎么验?”
“当然是问一些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东西,如果你答对了,就算你是真的。”戚隐道,“但其实我们俩也不是特别熟,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东西还真不多。所以你只要一个没答对,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戚灵枢没言声,戚隐就当他默认了。
“我问你,那天我离开无方的时候,你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秘密。”
“看,答错了。”戚隐缓缓拔出归昧剑,水银一般的剑光泻出一截,“别乱来,外面有弟子,你逃不掉的。”
戚灵枢别过脸,脸色很白,道:“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有中意之人。”
“那个人是谁?”戚隐问。
“……”戚灵枢紧紧抿着唇,脸上线条绷得冷硬。
“虽然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判断。如果你说出来的人不符合我的判断,我一样会对你不客气。”戚隐朝他挑挑下巴,“说吧。”
“你认识。”戚灵枢闭了闭眼,道。
“我认识?”戚隐瞪大眼。
戚灵枢看他这神色,忽地反应过来什么,捻起那张脸皮,在手里搓了搓,厌恶地往后一扔。他咬牙切齿,恨声道:“你知道这是面皮做的假脸,戚隐,你在诓我。”
被发现了。那张皮子乍看之下唬人,认真一瞧就知道是面皮,只戚灵枢这个家伙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擀过面,看不出来。戚隐厚着脸皮赔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戚灵枢不再搭理他,四处寻机关,找到一个拔不动的高足花几,左右一转,花几底座咔嗒一声响,一旁的人皮墙缓缓翻转腾挪,露出黑魆魆的密室。戚灵枢亮起灯符,步入其中,戚隐紧随其后。符光幽幽照亮狭窄的密室,满地横七竖八,被剥了脸皮的无方弟子。细看胸腹,略有起伏,都还活着。最里头一个白发老人抬起头,露出血淋淋的脸颊和鹰凖般的双眼。
他沙哑地开口:“灵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