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瘟疫么?”阿芙打量这个砍柴人,“我知道有种瘟疫,得了会让人变成疯狗似的。”
戚慎微摇头,“不对劲。”他斟酌着道,“他有点儿胖。”
的确,戚隐也发现了,这村子一水儿的茅寮子土坯墙,村民穿得破破烂烂,全都瘦巴巴的,只这个砍柴人胖鼓鼓。他不过一个砍柴的,哪儿这么多油水?
“戚道长,”阿芙忽然问,“男人会怀孕么?”
“……”戚慎微扯了扯嘴角,“你觉得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们都能飞天,还不兴男人怀孕么?”
戚慎微实在不是很想理她,硬着头皮问:“为何作此问?”
阿芙指了指砍柴人的肚子,道:“我刚刚看到他肚子动了下。”
戚慎微脸色一肃,道:“退后!”
阿芙十分听话,一退就是三丈远,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道:“我躲好了!”
戚慎微:“……”
砍柴人的肚子又是一动,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肚子里扑腾。片刻后,他肚子水波似的翻起浪来,正中央裂开一条缝儿,一只血淋淋的大蛾子咬破他的肚皮,从里面飞出来。那蛾子五斑斓,足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戚隐目瞪口呆,这蛾子和巫郁离的蛾子长得很像,只不过翅膀纹样不大一样。
戚慎微面无表情,掐诀唤醒归昧,凛冽的寒光一闪,归昧剑直接把蛾子钉在树上,冰霜结满它毛绒绒的翅子。紧接着,他画出一个繁复的符咒,金色符咒倏忽间扩大,幻出一个巨大的结界,罩在山村上方。这样一来,里面的怪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了。戚慎微御起归昧,飞到阿芙身边,道:“上剑。”
“不是不让我上么?”阿芙乜斜着大眼睛瞧他。
“上剑。”戚慎微冷冰冰地重复。
阿芙爬上剑,放下包袱,乐滋滋地坐在后头。
归昧剑化为一道寒光,径直朝乌江而去。风声呼啸,阿芙在风里问:“戚道长,我是不是第一个乘你剑的姑娘?”
戚慎微不回头,也不说话。
阿芙不依不饶,“是不是啊,戚道长?”
戚慎微终于开了口,声音顺着风,凉凉地传过来。
“聒噪,闭嘴。”
第73章 难追(三)
他娘那时候跟着他外公外婆住在镇子上,家里是卖布匹的,他娘是镇上有名的“布匹西施”。他娘的家临着大街,前脸是店铺,后面住人。上下两层楼,统共四间屋子,干干净净一方院落,中间一口天井,油绿汪汪的青苔爬满石砖。他爹救他娘回去那天,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他娘家,天井里坐满人,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坐不下的就蹲在门槛上,站在屋外头,还有的爬上墙头。江南偏僻小镇,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剑仙,好不容易来了个仙人,这全是来看他爹的。
他爹被孟氏族长按在首座,他外婆和小姨抱着他娘涕泪横流。戚隐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外公外婆,他是个私孩儿,外公不待见他,从没正眼看过他。外婆见了他就抹眼泪,背着外公,偷偷塞银钱给他当零花,他总是赤着脚出门,到巷口买个热烘烘的汤饼。这个时候他外公还是个中年汉子,四肢粗壮,面容黝黑,他外婆生得秀净,细手细脚,典型的江南女人。
“戚仙师,您这腿……”老族长打量戚慎微被打断的腿。
“都是那天杀的狼妖!”阿芙泣涕涟涟,盈盈下拜,“戚道长为了救奴,同那狼王大战三百回合,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狼王身披数创,狼狈而去,而戚道长……”阿芙哽咽了一下,拿帕子掩着脸,“也被打断了腿啊!”
四座皆怆然太息,怒骂狼妖。
戚慎微面无表情,没有揭穿阿芙的谎话儿。
打从那天起,他爹就宿在他娘家养腿伤。外婆拾了处干净屋子给他爹,和他娘的屋只隔了一面墙。他外公这人儿挺一言难尽的,一天天净在他爹跟前晃悠,念叨今年布匹不好卖,家里揭不开锅。他爹识趣儿,摘了块儿玉佩给他外公,从此他外公眉开眼笑,看他爹跟看亲儿子似的。
那一年,外公家最大的事儿除了他娘被掳,就是他娘的婚嫁。他娘家门口总是围着人儿睃望,一半是来领略他爹的仙风道骨的,一半是来看他娘的。就算太阳落山,月光洒满静悄悄的小镇,也总有喝醉酒的流氓敞着汗衫,站在楼底下大喊:“大姑娘,出来说会儿体己话!哥哥想死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外公就对绣着红布绷子的外婆说:“姑娘大了留不得,阿玉都嫁出去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反倒留在家,让人说笑话!你明儿去,寻个人家,要紧一宗儿是有身家,当妻做妾都使得。”
屋外喧腾,他爹充耳不闻,坐在一豆青灯下写信。他爹安静得近乎冷漠,除了关于妖魔的事儿,他一概不理。他写了封飞帖交代山中怪人的事儿,凤还离江南最近,他封上信,发往凤还。戚隐觉得无聊,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阿芙,你都十八了,”他小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赶紧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你瞧瞧这猪猡,见天在底下叫唤,你在家就是活招牌,招人惦记。”
“我才不嫁。”他娘道。
他小姨道:“你该不会看上戚仙师了吧?告诉你啊,别瞎想,这种男的,赶明儿剑一飞,人没了,看你瞎不瞎。咱们这等俗人,找个在地上走的就得了。”
“谁让他长这么俊?”他娘竟然没反驳,“你瞧这长相,这身条儿,这通身的气度,就算我是个男的也惦记他。”
“那他也瞧不上你。”小姨道。
“瞧不上就瞧不上,就不兴我想想?想想又不犯法。”阿芙豪迈地宣布,“老娘不光想,还要做梦,在梦里上他三百遍。”
两个女人吃吃发笑,他们不知道修道之人耳聪目明,一面板壁,在戚慎微面前如若无物。戚隐看见他爹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来,执着毛笔的手指颜色发青。
他小姨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浪蹄子,小点儿声,他就在隔壁!”
“哎呀,”阿芙拉长声调,怅惘地道,“要是我是个会仙术的女土匪就好了,我就把他给掳了娶回家当压寨郎君,从此土匪不打劫,窝在山寨,夜夜笙歌。”
戚慎微终于忍不住了,屈指叩了叩板壁,道:“我听得见,别再说了。”
隔壁一下安静了,月光洒进窗台,黑夜里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阿芙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来,“戚道长,我只是想想,没想真那么干。”
“够了,闭嘴。”戚慎微阴郁地道。
这他娘的真是糗大了,戚隐都替他娘尴尬。隔天小姨就回吴塘了,可能是没脸见他爹了。他爹娘两个同住一个屋檐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得亏他娘脸皮厚如城墙,硬生生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每天捧着红木大盆儿,上他爹的屋衣裳。家里的床单衣裳都是他娘洗,有时候兜揽别人的衣裳来洗,补贴家用。衣物堆在一块儿,山一样高。但他娘专门给他爹单独放一个盆儿,单独搓。她就蹲在那白花花的天井底下,系着襻膊,露出一双青白色的手臂。她一面哼江南的小调,那柔婉缱绻的调子,郎啊妹的,哩哩啦啦,一直飘到他爹的屋里来。
凤还的人很快就来了,是一个笑眯眯的青年人,天生一双桃花眼,身上一袭补丁破布袍子,盘腿坐在剑上,在门槛边上叫人。他爹艰难地下楼,见了他,喊了声:“清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