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诈尸的男巫共处一室,戚隐的心凉到了底,脖子后面发冷,阴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颈后吐信。那尸体耷拉着脑袋,可能还没发现他。他轻悄悄放下画卷,弯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这个屋子。这地方不对劲,四下里静悄悄,外面人声儿都没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细微的喘息。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鬼。戚隐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见门槛了,戚隐蹑手蹑脚,转过山水木雕画屏。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响起,戚隐脚步一顿,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仿佛有个人在他耳朵边上悄声细语。
“我看见你了,孩子。”
“归昧!”戚隐嘶声大吼,归昧剑应声而出,贴着他的脑袋瓜子扎向身后。后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里瞧见那具尸体抬起了头,苍白漂亮的脸庞笼在一层深重的阴影里。戚隐头皮发麻,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第70章 香冷(二)
戚隐撞门而出,跌出阶下,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去,没跑几步,整个人都呆了。
眼前不再是明月小筑的庭院,而是一片广漠的荒野。焦土千里,枪戟刀剑插满干裂的地面,苍茫的天空红云笼罩,泼血似的红,整个天穹仿佛在燃烧,滔滔天火在云上汹涌。
远处的大地上,人面鸟身的巨鸟落在山巅,墨黑色的巨龙披着熔岩似的血在云中嘶吼。戚隐看见一只银白色的鹿灵从战火中奔出,沿着魔龙的脊背向天穹奔跃,最后踏过魔龙的铁面头颅,一直跃上天穹的顶端。刹那间一道白光乍现,它的头顶仿佛升起一轮满月,天地间响起一声清啼,白鹿的身影化为霈泽,天穹的赤红在消退,地表不再灼烧,清冷的雨滴簌簌落下,赤红的世界被滂沱的大雨笼罩。
妖魔悲鸣,凡人恸哭。天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个太阳似的男人屹立云端,掖手而望。黑甲的妖魔停止了干戈,阵列于野,以刀剑敲击厚重的铁盾。雷鸣般的敲击声伴着铜鼓,响彻战场,古奥庄严,恍若天地恸哭。
戚隐霎时间明白了,这是白鹿战死的那一天,诸神敲响铜鼓,哀悼白鹿大神的陨落。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一把胭脂色的伞罩在戚隐头顶,温雅的男人一袭素白深衣,走到他的身边,“即使过了几千年,我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我的神战死于天穆之野,血肉化为霈泽,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起了雨。南疆的神巫称这场战役为天殛之战,再后来,伏羲绝地天通,神明逐渐淡出凡间,凡灵忘记了神的存在,也忘记了这场残酷的战役。”
“你是我师叔,还是巫郁离?”戚隐忐忑地问。
男人淡笑,“两个都是。小隐,不要怕,你可以继续叫我师叔。”
戚隐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男人温和素雅,是一如既往的孟清和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浅淡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种刻骨的悲哀,让戚隐看见了那个在神墓前恸哭的罪徒的影子。
“我……我们这是到了几千年前么?”戚隐问。
“一个幻境罢了。”巫郁离摇摇头。
“那个长得跟个太阳似的的那个,就是伏羲老爷?”戚隐问。
“不错。这是神与巫的世界,是一个大神行走大地,巫祝燃起篝火赞颂神明的瑰丽时代。但这也是个野蛮的时代,部族的首领用活牲的鲜血涂抹干羽,巫者在男女交媾的狂欢中跳舞迎神。”巫郁离娓娓道来。
“这……这么疯狂?”戚隐愕然。
“现在不同了,神祇消隐,道法代替了巫法,无方教授弟子信任自己,而不是信仰神祇。神庙荒废,中原早已没有失去祭奠大神的传统。许多远古的大神已经在凡世的遗忘中真正的死去。”巫郁离的笑容哀伤,“包括我的神,白鹿。”
巫郁离站在他的身侧,灰蒙蒙的眼睛空茫无神。他给戚隐的感觉很难形容,戚隐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仿佛与他遥隔万里。这个男人似乎生活在遥远的星月,身上有一种充满哀伤的平静。
孤独,又平静。
“他活了,师叔,虽然好像挺不乐意的,”戚隐挠挠头,道,“他还说他要一蹄子撅死你。”
巫郁离苦笑,他温婉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的味道。
“抱歉,让你见笑了,”他道,“我的神还是个孩子。”
戚隐望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不真实。身边这个男人温婉恬静,和平日里的孟清和没什么两样。可戚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那个烧死叶枯残,折断老人手脚的罪徒大巫联系在一起。仿佛是矛盾的两极,可它们都属于巫郁离。
他说起他的神的时候那样温柔,就好像那是他漫长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所在。这样的人怎么会挑起天殛之战,害死他的神明?
“师叔……”戚隐迟疑着问,“白鹿真的是你害死的么?”
巫郁离沉默了,他掉过头,望向莽莽荒野,鲜血流遍大地。
“是我的错,拼今生,难能补之。”他轻声道。
戚隐迟疑着问道:“师叔,您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巫郁离竖起食指在唇边,笑容温煦,“问些别的吧,小隐,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那可太多了,多到戚隐不知道先问哪个。他想了想,道:“十三年前追我娘和我的真的是您么?”
“没错,是我。”巫郁离颔首,“我给你糖,邀你同我走。你拿了我的糖果,却转脸就喊你的母亲,说有个怪叔叔要拐你。”
敢情这厮备着糖是拐小孩儿用的,幸好他打小就机灵。戚隐无语,道:“您拐我,是为了我身上的白鹿血脉?”
“不错。”
“我这血脉也不知打哪来的,”戚隐很郁闷,“给我招来一堆祸事。”
巫郁离抱歉地说:“是我给你的,孩子。”
“啊?”戚隐愕然。
“十八年前,我在乌江一带行医,正好碰见你即将生产的母亲。你的父亲不在身边,她住得偏僻,若非我刚好路过,只怕mǔ_zǐ皆亡。我帮她接生,但她胎位不正,生产艰难。所幸最后将你诞下,然而,你却是个死胎。”巫郁离道。
“死胎?”戚隐瞪大眼。
“我给你用了滴血莲花。”巫郁离伸出手,掌心躺了一朵小小的红莲幻象,“那是这世间最后一滴白鹿的血液。巫罗秘法的苏生术只能救将死之人,但纯净的大神血液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易如反掌。也正因此,你得到了白鹿的血脉。”
戚隐吃了一惊,做梦也想不到巫郁离是他的救命恩人。巫郁离不等他说话,只摇头道:“不必对我感激,救你有我的私心。”
“可是凭您的道行,那时候要把我带走易如反掌,为什么没把我带走?”
“你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婴儿。”巫郁离苦笑着,他笑起来总是温温吞吞,十分无害的模样,“至于你五岁那年,又是另外一个原因。小隐,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命运常常会安排给你征兆,只是愚者不察。而神巫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所以才能预言祸福吉凶。那天你的母亲带着你逃离,我看见火红的莲花在盛夏的池塘中枯萎,我从这不祥的征兆中预见到你母亲的死亡。”他转过脸,悲悯地叹了一声,“多么残忍的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噩耗不是上天将她唯一的孩子夺走,而是把她带离她唯一的小孩。她的孩子将踽踽独行,独自面对将来的灾难。而她将袖手旁观,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