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掏出血罗盘,放在众人中间,那罗盘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门的方向。他道:“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罗盘,血罗盘的功用你们都知道吧,滴血入盘,它会指出骨肉至亲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时候,它一直指的戚师叔墓地的方向。现在,它指的外面这个挠门的方向。”他略顿了一下,道,“我觉得,这个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师叔。”
方辛萧和昭明一时间都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会不会……会不会是你的罗盘坏了?”
戚灵枢哑声道:“云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云知半晌没吭声,道:“其实这话儿应该问你,小师叔。”
的确是这样,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灵枢,他跟了他十三年,怎会认不出他?戚灵枢这回沉默了很久,长廊里静静的,谁也不敢说话。等了半晌,戚灵枢沙哑地道:“他身上的伤疤,和师尊身上的伤疤一模一样。四年前清剿秦岭山妖,群妖伏击,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里追杀千手妖女,留下背后那一道。”他抬起眼来,那双眸子笼着深重的阴影,“吾师平生,斩妖除魔,不问寒暑,不识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纵观仙门百家,没有谁如他这般,遍体鳞伤。”
万籁俱寂。
墓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那个妖怪滋啦滋啦挠门。
骗人的吧,戚隐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梦,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好好一个人,竟然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脑海中有蒙蒙的迷雾被揭开,他忽然明白那五个人怎么死的了。为什么会有满室的血,为什么会有断指?很简单,戚慎微吃了他们。
原来方才云知偏要逞强负伤上阵,是不愿戚灵枢犯下弑师之过。
戚隐脑子里嗡地一声,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象过和戚慎微见面的场景。有时候他觉得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了,或许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讣告发满天下,各地争先恐后地给他立祠堂。没人知道戚隐是这个剑仙的儿子,他就跟在吊丧的人堆里,远远地瞧那白绡纱,那御剑飞天的雕像,拜一拜,他们父子俩这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了了。
有时候他觉得他们还是能见到面的,或许有一天,戚慎微老了,变成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儿,再也御不了剑斩不了妖。于是他会从高高的天上下来,像所有浪荡半生回家养老的浪子一样,回到儿子的身边。戚隐还是会养他,每天清晨起来听见他在堂屋后面咔剌咔剌地咳嗽,去拾他的尿壶屎盆坐在门槛上刷洗。过年过节的时候,炕桌上热一壶酒,父子两人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天聊。然后终于有一天,老人阖目躺进了棺材,浇上最后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怼和曾经说过未曾说过的悔恨,尘埃落定。
他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父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那两根苍白的指节在他的视野里探着,像想要摸到什么。没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来爬去,黯淡的符光透过裂隙,照见那八颗眼珠骨突地转动。
戚隐颤抖着手,缓缓抬起,握住那两根冰冷的手指。指节冰凉,覆着薄薄的细茧,是常年握剑握出来的。十八年,他从吴塘走到凤还,再来到无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温度,只有满心的悲哀,像扑扑的灰烬,塞满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隐头抵在石门上,咬牙切齿地大吼,“你他娘的怎么搞成这样?你他娘的回答我!你个忘八,负心汉,狗剑仙,你话都不说一句,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众人被他突然大吼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鲜血淅淅沥沥流下来,滴在冰裂缠枝花纹地砖上。戚灵枢用力将他往后拉,大声喊他镇静。云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离戚慎微的指节。
“你说句话啊,”戚隐用力捶门,“戚慎微,你给老子说句话!”
半晌,门外传来妖怪幽幽的一声喊:“狗崽——”
声如鬼魅,鹦鹉学舌一般,没有起伏。
他喉头一哽,终于泪如雨下。
手上松了劲儿,大家慢慢退开,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浑浑噩噩,什么话儿也听不见。
心里空空落落,像有块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准备好了和解,准备好了面对戚慎微要说的话儿。他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不会和这个男人有多亲近,但也不会对他太残酷。该奉养他会奉养,该送终他会送终。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丑,兜兜转转走不出凄惨的结局。他突然万分想念一个人,想念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怀抱。
“哥,”他靠在岩壁上,流着泪想,“你在哪,我好想你。”
第51章 茕茕(二)
冰海天渊,天渊蛛网。
地动山摇,顶上簌簌落下灰来,岩壁蜿蜒出巨大的裂痕。有弟子慌张来报:“掌门,蛛巢被毁!有强贼进犯,已有十数名死伤。”
“原来你还有同党,”元籍不见慌张,竟然淡淡笑了笑,“说出你的身份,或许我可以留你全尸,送归你的门派。”
“虽然你肯定不信,但是那个炸你们蛛巢的和我真不是一伙儿的,我纯粹是走错了道儿。”叶清明吊儿郎当地撑着剑,“多谢掌门好意,在下无门无派,乡下人无知,头一回开眼界,初到你们无方甚为好奇,斗胆进来逛逛。”
“哦?无门无派?”元籍眯起眼睛。
“好吧,”叶清明道,“其实我是钟鼓山的,我们掌门好奇你有没有相好,派我来打探打探。”
元籍脸上的线条逐渐变得冷硬,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剥去。这个落拓的中年人一旦失去了笑容,竟如恶鬼一般阴冷。他看着元玺的尸体,道:“这位道友,你可知我最厌恶的门派为哪家?”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我哪知道?”叶清明剔着牙道。
“是凤还。”元籍负手而立,娓娓而道,“道法传承几千年,凤还曾一枝独秀千年之久。昔日万门朝拜,仙家齐贺,何等风光。奈何一帮不肖子孙接掌门派,眼见浩浩仙山,如今竟然颓败至此。掌门大肚便便,长老嗜酒好色,弟子吃喝嫖赌,从上至下,满门不思进取。”
“不至于这么差劲儿吧,我打包票,凤还长老绝对没有钟鼓山的那么好色。”叶清明汗颜。
“也罢,毕竟是别人家关起门来的事儿,我不好多加置喙。”元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眼神,“可惜,凤还山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哦?”
“那就是,”他冷冷道,“多管闲事。”
一道森冷的剑光狠狠闪过清明的眼睛,仿佛直直割在眼皮上。元籍蓦然出剑,剑光犹如大浪滔天,浩然压顶。他道:“你是清式,还是清明?”
叶清明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那浪潮一样的剑光打了个空。他笑道:“你怎么不猜清和?”
“你们虽然师出一脉,但你这同门倒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花,身上没有你们的酒肉臭气。”元籍道,“清式说到底是掌门之尊,没道理亲自前来。你是清明吧,你下次混进别人的地盘,出门前该洗洗澡熏熏香。三千仙门,只有你们带着一身臭皮囊进我仙山,玷污我的门庭!”
叶清明委屈地叫道:“不用这么损我们吧!怪伤心的。”
元籍一个手势,无方弟子纷纷围上前。清明捏指掐诀,墨色剑影一分为四,一阵风似的穿梭在人群之间。他的剑名洗墨,这样文气的名儿配了他这么一个粗鲁的人,清式每回见到他的剑都要说配错了人。弟子们旋身躲避,那剑影没砍着人,却并不停歇,径直到了叶枯残跟前。叶枯残一惊,画出结界,剑影猛然一拐弯,斩断了猪妖的锁链。
猪妖一把扯下口嚼子,蹲踞在石床上嘶吼,吼声震天。它化回豪猪的原形,从石床上蹦下来,一口咬断了一个弟子的脖子。
“枯残长老,”元籍掖着袖子转身,“这里交给你了。拾干净之后,以传音符知会我一声。”
“你个狗娘养的别跑!老子一蹄子撅死你!”朱明藏大吼,炮弹似的撞过去,元籍打开令符,身影一闪原地消失,朱明藏一头撞在岩壁上。顿时山洞一摇,石碎子雪粒子似的簌簌落在头顶。
“你们玩儿,在下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