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让他等会儿,自己钻进人群里看了看,过了半晌回来道:“没事儿没事儿,人没大碍。咱们回去凑点儿医药,改天登门赔礼道歉。”
扶岚垂下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戚隐拉着他往回走,“这事儿怪我,没跟你说清楚点到为止。算了,已经这样了,咱们好好解决就好了。”扭过头,看他还锁着眉头,戚隐道,“不要紧的,哥,放心,有我呢。”
回去把事儿一说,大伙儿纷纷嗟叹扶岚此人除了断袖无路可走,大家把银钱凑了凑,戚隐送到钟鼓山的小院,被乱棍打了一通回来。后来清明师叔腆着脸上门赔笑,戚隐领着扶岚在月洞门外负荆请罪,站了一下午,生生站成两个雪人才得了原谅。无方戒堂也传来消息,说云岚当众侮辱同门,下手不知轻重,判处榜上除名,清扫雪阶三千级的责罚。
榜上除名,也就是说扶岚不用再去比剑了。戚隐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就是扫阶三千级有点头疼,这是得把无方山里里外外都扫一遍。扶岚倒是淡定,除了杀戮,家务是他最擅长的活儿,并不觉得难办。
晚上扶岚乖乖拎着扫把出去了,戚隐去紫极藏经楼拜会清和。紫极藏经楼严格的说是个塔,九层上下通通打通,墙面镶嵌书架,密密麻麻的古籍书册和碑文拓片一直绵延到瑰丽繁复的宝塔藻井。壁上镶了夜明珠,长长一溜,散着幽幽萤光。戚隐咂舌,这随便敲一颗拿出去卖都足够他养活他哥和猫爷一辈子了。
梯子只能达到第十格书架,再上去的话就得御剑。戚隐望着巨大的书架感慨,原来修不会御剑诀,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走了半天没见着人儿,戚隐随便抽书看。这里的书很老了,书页泛黄,顶上落了灰。很多书册的字儿奇奇怪怪,看起来不像是汉文。犄角旮沓里堆了几卷古画,戚隐把灰吹掉,坐在地上翻出来瞧。看角上的章子,画画儿的是无方三代以前的一位长老,画的都是无方山的景致——空庭雪落、秘殿天光、紫极日出……
戚隐一直往下翻,最后一张画的是一片山崖,崖下冰海天渊苍茫一片,云天皆是茫然雪色。山崖上站了一个黑衣男人,男人背着一把黑鞘横刀,墨色的身影像一棵孤生的枯竹。这个身影很熟悉,戚隐将画儿放到夜明珠下仔细看。男人低头望着冰海,白皙的面容,淡然的双眸。戚隐一惊,觉得不可思议,这他娘的不是扶岚么?
第37章 经藏(二)
戚隐脑袋有点发懵,这画儿起码得有二百来年了,他哥今年才二十六岁,怎么被画进去的?戚隐又翻来覆去仔细瞧,水墨画写意,其实画上的男人面孔不是特别清楚,只是那茫茫的眼神像极了扶岚。这眸子,这身条,这种“我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单身汉气质,和扶岚简直一模一样。
不对啊。扶岚八岁离开巴山,十岁捡到黑猫,十二岁到了乌江,十三岁参与妖魔内战,二十六岁才重返人间,这画上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戚隐又四处翻了翻,没有第二幅画着他哥的画儿。正思索着,前面传来人声儿,戚隐抬起头,正瞧见清明鬼鬼祟祟地站在书架后面,和一个男人低头说着什么,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戚隐站得偏,他们没瞧见他。他俩交头接耳的,声音又压得低,怕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戚隐不自觉敛了声息,附耳静听。
“一百两,不能再多。”那男人斩钉截铁地道。
“我云知师侄好歹是凤还首徒,就值这个价?不行,你得给我再高一些。”叶清明摇头。
“清明师叔,”那男人道,“你行行好,再多侄儿的老本儿都赔进去了。今晚亥时开赌盘,你到时候押灵枢师弟大胜,你也能赚着一大笔啊。”
叶清明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贱兮兮地笑道:“大侄儿,我们凤还山能耐着呢。你看,我们不光能打输,还能按你的要求,想怎么输就怎么输。是过五招再输,还是十招?最后云知以狗啃泥式结束,还是平沙落雁式?或者老汉推车式?倒挂金钩式……等等,我好像说错了。哎,总之,你想要什么输法儿尽管说,只要钱到手,我们都给你弄出来。”
那男人估计也没想到清明的脸皮厚到如此境界,话儿卡在喉咙里半天才道:“不要什么花样儿,保管输擂就行。”
叶清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将一百两银票纳入袖中,道:“行,包在我身上。等我上头那个死胖子升天,我就来无方混饭吃,将来咱们都是同僚,放心,我是不会坑你的。”
男人连声道好,末了两个人道别,男人整整衣冠,左右瞧了瞧,揣着袖子走了。他前脚刚走,云知打阴影里转出来,手一摊,“你二我八。”
叶清明斜了他一眼,在他手心放了一个银锭,道:“尊师重道,我四你六。”
云知靠着桃木书架吊儿郎当地微笑,“到底你打还是我打?二八,没的商量。”
叶清明不情不愿地在他掌心又加了一锭银,云知满意地下,抱着手臂闲闲笑道:“黑师弟,墙角待得可舒服?”
“你们可真行,”戚隐走出来,道,“打假擂要是被发现可是要榜上除名的,你是凤还大弟子,到时候可真的丢老大的脸儿了。”
“脸面重要还是钱财重要?”云知勾住戚隐的脖儿,笑道,“当然是脸面……”
戚隐以为这小子良心发现幡然悔悟,谁知他话儿一转,道,“更不重要啦。”
戚隐:“……”
“你来这儿做什么?”叶清明问。
戚隐摸了摸袖子里的画轴,话儿刚想出口,又咽了回去,笑道:“我是来拜会清和师叔的,这不没见着人,就瞎翻了几本书。”
正在此时,风中传来幽幽的琴声,断断续续,像是琴弦被谁漫不经心地拨动,可又仿佛是个连贯的调子。叶清明朝外头努努嘴,“你师叔每晚都弹琴,你顺着琴声找过去就能见着他了。”
戚隐点点头,顺着琴声走。外面下起了大雪,琴声在满天满地的雪花片儿里曲曲折折地游弋,像是谁的呜咽。他踩着满阶的雪登上楼外高台,上面跪坐了一个瘦削的人影儿,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拨动细细的琴弦,寂寂琴声便在天地间游荡开。
戚隐在他对面坐下,楼台的角灯被风吹得动了动,黯淡的金色映在他的脸上,轮廓致得像一幅画。这个男人有着瓷白的脸庞,极漂亮的眉目。只是那片薄薄的唇生得凉薄了些,似乎被风吹得冷了,抿成淡淡的红。可唇角微勾的时候,又仿佛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他生得太漂亮了,漂亮到戚隐觉得似曾相识。男人听见了声响,抬起了眼,戚隐怔住了,那双眼灰蒙蒙的,空空茫茫,好像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是瞎的。
“云隐师侄?”他和煦地开了口。
戚隐一愣,道:“师叔如何知道是我?”
“我虽目盲,却有神识。”孟清和微微笑道,“云知师侄常提起一个‘黑师弟’,观你肤色,自当是你了。”
“……”戚隐干笑了下,道,“师叔通身一股仙气儿,倒不像是凤还山的人儿。”
“哦?”孟清和弯了弯眉眼,“是觉得阴沟里长出了朵好花儿,甚为稀奇?大约因为我是半路出家的道士,未曾整日和师兄混在一起,才没有沾染我派独特的习性。”他垂眸淡笑,“来找我,是为了你父亲?猪妖尚在天诛崖示众,待无方押送其入禁林,你们尾随无方弟子便可入林,只不过尚须等待些时日。”
戚隐纠结了下,道:“我只是有点怕他等不了这么久,呃,只有一点儿。”
孟清和笑道:“无方禁林在地面,御剑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尾随猪妖,通过无方弟子令符打开的法阵入林是最好的办法。”
戚隐点头,道:“师叔心中有数就行,弟子还有一事,听说清和师叔博览群书,学识可称仙门之最。我想请教师叔,”戚隐望着他雾蒙蒙的盲眼,“您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么?”
“有。”孟清和答得出乎意料地快。
戚隐问:“为什么?”
孟清和浅笑道:“云隐师侄,你可曾听过金错书?各地神迹碑文所刻皆饰以金漆,故称金错书。这种文字和古墓发掘出来的文书籍册上的文字很是不同,且多用以祭祀参拜。旧时人认为,金错书是神的文字,是上天旨谕。也有人认为,金错书是一种秘文,就像加密了的讯息,凡人与上天沟通,必得通过秘文才能实现。元尹在《原神》中写,金错书乃是上古大巫自创的文字,在巫的内部通行,以杜绝普通人掌握祭祀权力的可能。其中蕴含的法力,也应是巫法,而非神法。”
戚隐听得头大,道:“好像说的都挺有道理的。”
孟清和摇头,“金错书的意义失传已久,没人知道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凡人求告上天,还是上天降旨于人?未曾究其义,便大发议论,何其可笑。譬如白鹿,未曾进入巴山神殿,听几个口耳相传的传说,又如何知道白鹿何许神也?时间过得太久,云隐师侄,或许只有最开始的说法才是最可信的。《海内南疆志》记载,神抟土造人,传法与巫,巫传法与人,代代相续,才有如今三千道法。可惜绝地天通之后,大神绝迹,所以我们如今再也看不见神了。”
“绝地天通?”戚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