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两人交手时他无暇细想,可一夜过去到现在,已足够闻衡琢磨清楚这场交锋背后所蕴含的各种信息。其中确定无疑的一点,就是那蒙面人必然是趁着这次观礼混入越影山的宾客之一,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绕开纯钧派的层层盘查,深入到临秋峰禁地。
几枚小土块砸到了他肩上,头顶巨石松动,一束阳光穿过缝隙,轻薄地斜照入洞中,紧接着黑暗被彻底撕破,光明如井中涌出的清泉,汩汩照亮了这片死寂封闭之地。
闻衡没想到他竟然直奔这洞口而来,心中疑惑越深,手中刚攥紧剑柄,一个嘶哑急切的少年嗓音从天顶飘了下来:“师兄?岳持师兄!你在不在里面?听得见我说话吗?你说句话!”
闻衡泛白的指节骤然放松,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找到他的人会是薛青澜。
但他起码可以放心,昨夜与他交手之人,绝不会是薛青澜。
“是我!”闻衡清了清嗓子,一颗心彻底放下,仰头对着洞口喊:“这个洞很深,你去叫人取绳子来——”
薛青澜一听是他的声音,别的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没管闻衡说什么,探头看了他一眼,喊道:“你让开点!”
闻衡:“什……”
话音未落,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带着呼啸风声和尘土气息,笔直地砸向了他。
闻衡差点被他吓疯了,当即扔了剑,踢开脚边石头,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半空落下的人。
薛青澜跳得急,别说施展轻功,他连怎么缓冲都没想好,拼着硬捱一下也要先到闻衡身边再说,谁知低头一瞥,闻衡竟不避不闪,张开手在下面等着。他此刻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情急之下手中运劲,朝着洞壁连拍出数掌,被反激的气劲直接拍上洞壁,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
闻衡立马抢上前去,好悬接住了他,仍不被冲劲怼得身形一晃,抱着薛青澜跌坐在地上。
“疯了吗你?!”闻衡好几年没冲别人发过火,此时却完全压不住怒意,厉声道,“瞎跳什么!满地都是石头,你不要命了!”
薛青澜蜷在他怀中,一只手臂死死攀着他的后背,被闻衡骂了也没抬头,整个人都在轻轻哆嗦。
闻衡与他肌肤相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颤抖,滔天怒火刚烧起来,就被一瓢担忧浇熄,他忙扳着薛青澜的肩膀问:“怎么,撞到哪儿了?还是哪里疼?”
薛青澜方才纵身一跃的千丈豪情已毫无踪影,他不肯答话,也不肯看他。于是闻衡单手搂着他,另一只手强行抬起他别开的脸,薛青澜满眼未褪的血丝和泪痕,就那么清晰直白、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了他面前。
闻衡都愣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做了一个荒谬的梦。薛青澜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有点孤僻冷情、不愿意跟人亲近的少年,这样的人连悲喜都罕见,怎么竟然破天荒地为他流了眼泪?
“你……”
他看着那那双泛红的眼睛,突然理解了自古以来无数“肯爱千金轻一笑”的傻气举动,只要能把这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哄好,别说身外之物,让他给薛青澜笑一个都不是问题。
“刚吓着你了,是不是?”闻衡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完全纳入自己怀中,“别怕,别怕,没事了。多亏你来的及时,我方才不该骂你,师兄错了,给你赔礼好不好?”
薛青澜肩膀一颤,闻衡怕他要哭,马上顺着他的后背吓唬道:“唉,不能哭,我身上都是土,待会儿蹭你一脸,你出去就没法见人了。”
耐心劝哄和温热怀抱终于缓解了他的恐惧,薛青澜渐渐不抖了。他深吸了几口气,从闻衡怀中坐直,却没有回手臂,仍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好像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师兄。”他像是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喃喃道,“我还以为……”
闻衡任由他抓,没放开圈着他的手,镇定地安抚道:“没事,这不是好好的么?”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薛青澜望着他的眼睛说,“今天是初十。你失踪了一天一夜。”
闻衡一怔:“怎么会?”
薛青澜继续道:“昨天纯钧派中出了件大事,有人盗走了你们的镇派之宝纯钧剑,韩掌门下令封山,各个门派在山上吵成一团。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失踪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闻衡皱起眉头,照这么说,前夜他撞见的蒙面人应当就是盗剑贼,可单凭一个人,要在纯钧派重重防守之下偷走纯钧剑,未有些托大。而且就闻衡与他比剑所见,那人的武功顶多算高手,却称不上顶尖,这样的人来盗剑,风险必然极大,他图的又是什么呢?
“掌门他们怀疑我?”闻衡奇道,“我又不会武功,嫌疑应该很小才对。”
薛青澜摇头:“不小。”
“听你那位廖师兄说,他们在临秋峰供奉纯钧剑的藏剑阁外树丛中,发现了你碎掉的剑鞘。”
经他这么一提醒,闻衡方才想起前夜他与那人打斗时,确实曾被砍碎了剑鞘,他当时没留意,不想那剑鞘竟然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薛青澜见他脸色变了,也跟着他紧张起来:“前夜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剑鞘又怎么会出现在藏剑阁外?”
闻衡像拎猫一样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示意他不必紧张,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薛青澜紧皱着眉听完,点头道:“所以你是被那人栽赃的,只要将你从这洞中救起,就可以洗脱嫌疑?”
“本来应该是的。”闻衡垂眸看他,悠然含笑道:“可是能救我的人现在跟我一起被困在这里。薛师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嗯?”
薛青澜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造成了什么后果,霜清雪冷的面具裂了,露出一丝窘迫神色。他干咳一声,心虚地别过脸去,不敢与闻衡对视。
闻衡原本只是随口说笑,想逗一逗他,可话说出口,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在发现这个洞穴之前,薛青澜所了解的消息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根本不知道他是受困于此,而唯一证据指向他是个心怀叵测的盗剑贼。
薛青澜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在这一天一夜里,不眠不休地翻遍了后山,最终找到这里?
他在确认洞中是闻衡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不怕他是居心叵测,却怕别人闻声找来,会发现这个潜逃的“盗剑贼”。
为这一腔深思熟虑和深信不疑,他喊哑了嗓子,相见之时,却一个字都没有对闻衡提起。
第24章 轻功
起初看见薛青澜二话不说跳下来,拼着受伤也要避砸到他,闻衡动容之余,不有几分心惊。
他总觉得这小崽子身上有点似疯似偏执的特质,过于莽撞,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可当他想通了薛青澜种种举动背后的迂回曲折,却再也计较不起什么疯不疯了——他倒是挺冷静,可没有薛青澜疯这一把,现在就得蹲在黑暗里当鼹鼠,怎么还能有脸怪人家莽撞?
闻衡在山上三年,从没跟哪个同门师兄这么亲近,或许是从前被搞怕了,靠得住的、靠不住的都弃他而去,他索性起了一切外向的触角,没有联系,切断也就无从谈起。
薛青澜其人,闻衡本以为他是一颗远挂天际的寒星,永远孤冷地睥睨人间,却万万没想到星星竟有一日会从天而降、沉默却炽热地落入他怀中。
他双手握着那温度,几乎要被灼伤,却舍不得放手。
“师兄觉得该怎么办?”薛青澜见他半天不说话,只好克服尴尬,主动开口,“后山只有我一个人来,别人恐怕一时半刻搜不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