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反倒有点同情那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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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萧诗晴洗完澡擦好头发,全部拾完毕走了出来。严世蕃已在那屋子里等她。
他坐在那里也没有起身,只用眼神上下打量着萧诗晴。
少女终于褪去了先前略显狼狈的模样,小脸白净致,不施粉黛,星眸樱唇,柔顺的黑发静静散在背后,整个人看起来纯净无暇,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比起自己府上的妻妾,倒是有别样的风采。
严世蕃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
他忽然发现萧诗晴根本就不像岳铃,她就是她,是独一无二的人。
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严世蕃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却敛了表情淡淡对萧诗晴道:“跟我来。”
说罢,他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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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是在带她熟悉宫中的环境。他走的是通往嘉靖寝宫的路,二人身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都是太监宫女,不过萧诗晴已经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因此不必担心旁人看见。
这次二人没有坐轿,而是步行。萧诗晴就走在离严世蕃肩距几寸的地方,后者在她身旁一顿一顿地走着,目不斜视,她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唾沫,侧目打量他。
据说整个大明的天下就掌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孤僻乖张的皇帝,另一个是谄媚上意的严嵩。而严嵩及其党羽的势力,大半又依靠于身边这个阴沉明而其貌不扬的瘸子。
华贵的锦袍下,严世蕃步伐一瘸一拐,走得缓慢。由于之前忙累了一天,他行动也更吃力,左腿的缺陷瞅着分外明显,模样也有些可笑。
令萧诗晴有些意外的是,即使严世蕃是坡足,她却从来没有看见他拿什么拐杖,或者用其他什么辅助步伐之类的东西。
实则,他生来便是瘸子,也生来不拄拐杖。
萧诗晴抿了抿唇。自己之前毕竟也从没有跟一个残疾人有过这么多接触,更何况这个残疾人还是一手遮天的权贵公子,她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已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严世蕃在她身旁一瘸一拐地走,她终觉得有点不适和异样,她若是按正常速度走,便会比他走得快些。
纵然他方才对她态度恶劣,但此刻他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毕竟只是个有缺陷的残疾人。
萧诗晴更不是个瑕疵必报的小人。她瞅了瞅他漆黑的眼睛,总归是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敏感如严世蕃,自然察觉到了。
他目光僵了一瞬,隐藏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拳渐渐握紧。
他又被人同情了。
短短时间内,他居然被她以怜悯的态度对待了两次。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残疾,但整个大明他身边的人阿谀奉承如鄢懋卿,细致体贴如罗龙文,都从来没人在走路放慢步伐这些小事上注意。
只因众人习惯他是高高在上的首辅之子,他也习惯了。
眼前这小姑娘若是也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便不足称道,但偏偏她做了那样挑战他心灵自尊和地位的事。
严世蕃自幼残疾,心灵比常人敏感得多,纵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已拨动了他心中那根尊严的弦。
他侧头看着萧诗晴,轻轻提起了眼下肌肉,无声冷笑。
宽大袍袖下,是克制着握到指关节发白的手指。
若不是留着她有用……
他笑容中又泛起些许自嘲。堂堂首辅之子想去杀一个小姑娘,就是因为她在陪他走的时候放慢了步子,这简直太荒诞了。
他心里一横,忽然加快步子走起来。
萧诗晴也没闹明白严世蕃怎么突然就走快了,怔忡间一看,已落下他几步远。
严世蕃步伐不停,似乎下决心要把她甩在后面。好像在和她暗暗较劲,告诉她,他不是一个需要怜悯的残疾。
他是首辅之子,他不需要人的同情。
现在明明是天寒地冻的初冬,严世蕃额头的汗却已淌下。他越走越远,不堪负重的左腿已经隐隐作痛,眉峰蹙了起来。
寒风割在脸上,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中取代而之的,是残疾的左腿撕裂一般的巨痛,严世蕃紧紧咬住牙关,若不是拥有超过寻常人的沉稳,简直要当场叫出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更生气自己为什么能轻易被萧诗晴用这点小事激怒。
可残疾的左腿最终发出无声地警告,他每每抬起腿,都要尽全身的力气,他知道鞋袜里面的左脚肯定已经红肿了。
严世蕃都替自己觉得可笑,却只能是有苦说不出。走到最后,他了泄气,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出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逞能。
萧诗晴是从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穿越来的,完全不熟悉严世蕃这等高官的行事作风,更不知道一刹那间他已经转过了这么多心思。她诧异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杏儿眼眨着。
若是她穿越前翻过史书,便可知道,嘉靖年间被称为“小丞相”的严世蕃,骄奢yín逸贪赃枉法,无恶不作,而且据说是十恶不赦的著名角色西门庆的原型。
他以权谋私,吃喝嫖赌,挥金如土。
他就是一个史书上被公认祸国殃民,且被当作彻头彻尾反面教科书的奸臣。更别提他样貌谈不上英俊,还是个残疾阴恶的瘸子。
可惜萧诗晴不了解他,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穿越者。
她只得用自己的方法,来安慰他,去包容他,还得以他不易察觉的方式。
她生来就带着自由平等的眼光,退去一切光环,面前的男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瘸子,她还想着让他不那么难堪。
却不曾想过,他的世界,远比她想象得邪恶阴暗。
萧诗晴哪敢再和他并肩,在后面看着,心里替他怪别扭的,却也绝对不敢再出声儿了。
这人简直心灵扭曲。
她默默腹诽。
但她也知道,严世蕃这么连续快节奏的行走,会对他那条坡腿有什么影响。
眼看着自己离严世蕃越来越远,她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等等!”
严世蕃倏然停下脚步。眸中寒光一闪而过,那番孤冷之意却经久不散。
他恼怒而无可奈何地盯着她:
“不许称我为‘你’,要用尊称,你懂不懂规矩?”
萧诗晴抿起了唇。她已经意识到些许严世蕃方才生气的原由,不禁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不过一个瘸子,还这么盛气凌人。
她忽然发现这高高在上的严公子,也没那么不易近人。
她把目光瞥向别处,嘴边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
严世蕃吐出口气,又警告道:“还有,这两天在宫里不要这样张扬,一个人躲远点,皇宫那么大,最近又乱,没人会注意你。”
这警告中带了几分叮嘱。
萧诗晴点点头。
两人继续走着,令萧诗晴松口气的是,严世蕃的步子终于不像方才那样快了。两人离宫殿还有一段距离,便远远看见一个宫女走下台阶,那宫女见了萧诗晴,大声招呼道:
“岳铃,皇上换药的时间到了,金露膏没有了,我这就去拿,你先去给皇上换药吧。”
大概是由于萧诗晴和岳铃长得真有几分相似,也是由于隔着太远,宫女还真的把萧诗晴认错了。
萧诗晴还不太习惯别人喊她这个名字,先是一愣,而后朝那宫殿望了一眼。
……皇上?!
“岳铃,皇上该换药了!”
那宫女见萧诗晴在原地不动,再次唤道。好在她下了台阶并没有往萧诗晴这边走,而是向东面去了。
“愣着干什么?你想露馅吗?”
严世蕃瞪了萧诗晴一眼,指了指面前的宫殿,低声喝道:“快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