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廖伯安一直表示要支持赵歆接手自己工作,现在忽然改弦更张让赵歆也大为诧异。他倒不是非要当副处长不可,但是老师刚才还在怀疑宁立言通共,现在怎么可能让他接自己的位子?
他素知恩师为人,明白廖伯安绝不会被钱财收买,区区一栋洋房,不可能让恩师屈服,这里面自然有原因。趁着吃饭间歇,悄悄溜出来问道:“老师,您为何要向他妥协?虽然您现在已经去职,可依旧是租界的华捕首领。他难道还敢对您无礼?”
“笑话!我会怕他动粗?若是他肯对我拿刀动枪,事情倒好办了。这个人可没那么容易对付。”
廖伯安说话间四下扫视,眼神凌厉动作迅速与他儒雅的外观大相径庭。随后压低声音道:“他这次上门确实是逼宫,但不是靠刀斧之利胁迫,而是用大势在逼我就范。自从进门之后,他说话行事都有其用意。”
赵歆能被廖伯安视为衣钵传人自然也不傻,马上明白过来:“他能知道老师喜欢吃甜食并不奇怪,可是能知道老师和亚森恩怨以及师母因没有自己的房子遗憾就不是易事。他是故意表现自己对老师的了解,让老师知道他的能量和志在必得。他才多大年纪,就有这种野心?就算真让给他,就他的岁数,那把椅子他坐得稳么?”
“人的野心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事在人为一切都有可能,尤其这个荒唐世道更是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不但表示了自己的帮会背景,也暗示了他和洋人已经打好招呼,乃至其他租界的警务人员也和他取得了默契。法租界的警务处长都陪他去喝花酒,你说他还有什么做不成?警务副处长需要的不是业务能力,而是管理能力和社交能力,少不了和其他几国租界打交道。他这是夹枪带棒告诉我,那几国租界他都打好招呼了,就差我这的意思。我如果硬要当小人,那大家就是对头,本地帮会分子的路数先礼后兵,他已经做到了礼,我如果不识相,接下来便要动刀兵。”
“动刀兵他又能怎样?”
“他不会伤害我的性命,但却可以让我名声扫地。既能在无声无息之下,让我名下多出一栋房产。让我名下多出几万块钱的存款,或是行囊里多出几块烟土,也不奇怪。他不会损害我的性命,却会害我失去名声。而且这种损害必然是在我离开天津之后,让我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说不定我人还没到南京丁家桥,揭露我道貌岸然大贪似清的小报已经满天飞了。”
赵歆也知宁立言在租界报业中也有自己的棋子,新女性虽然号称女性刊物,但实际上一直为宁立言摇旗呐喊。时下小报又素无节操,只要新女性刊发其他报纸就会跟上,很可能闹到南京。
老师此次去职回乡,正是准备在新的岗位大展拳脚之时,名誉对他极为重要,宁立言以此为要挟,却正是命中来得要害,也难怪老师妥协。
固然对于警务处副处长的职位充满期待,可是比起老师对自己的栽培之情,区区功名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他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个职位让给他就是。”
廖伯安轻轻扶了一下眼镜:“你不明白。你以为我会为了名誉,就放弃原则?甘心把一个可能通共的害群之马扶上副处长的位置?”
“阿?”
廖伯安回头看看,房间内丝弦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唱曲的声音传出来,“糟油鼻,额骨忡,一面肉疤角,一面赖皮风,爬出牙齿像狗熊……”唱的正是弹词《颜大照镜》。
宁立言做事周全,考虑到廖伯安是浙江人,特意找了唱弹词的艺人到饭店现场表演。廖伯安性情严肃又喜好西学,对于家乡弹词没什么兴趣。
反倒是宁立言不知是喜欢听曲还是喜欢女艺人的姿色,虽然南北有差但也能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顾不上动筷子,只聚精会神盯着演员看。现在演出还在继续,宁立言不会来偷听师徒交谈,廖伯安放心说道:
“你把你老师看小了!我不贪财同样也不贪名,当年我跟着同志一起攻击直隶总督衙门的时侯,随时都准备牺牲性命。为了国家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是名声?我是故意示弱,给他个苦头吃,没想到连你也上当了,真以为我是个胆小鬼。”
“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这事你不要管了,我自有分寸。我交给他的这件案子是个火坑。案子搞不清爽,他自己下不来台没脸面争什么。搞清爽了更下不来台,说不定还要得罪萝卜头,最后说不定饭碗也要敲掉。就算他是天神下凡,左右逢源也没关系,警务处现在有个名额,保送一个人去苏格兰场进修。他要真把案子办得漂亮,我就在英国人那里用点力量,哪怕是把老交情用上,也要把他送去进修。进修两年,等到回来什么位子都没了。总之这次是武大郎吃砒霜,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副处长得位置肯定是你的。”
赵歆一愣,没想到老师居然还有这些算计。他想了想又摇头道:“这使不得,这人江湖门槛精,老师的心思瞒不过他。”
“那又怎么样呢?我要的是保证警务处在党国手里,至于我个人安危荣辱乃至身家性命随时都可以牺牲,并不值得在意。”
廖伯安摘下眼镜用手帕轻轻擦着镜片:“当年为了革命大业,我牺牲了很多战友。那都是些大好年华的有为青年,他们牺牲的时候都没有怕。如今轮到老师牺牲,我又怎么会怕?我们这个国家多灾多难,要想拥有和列强分庭抗礼的能力,就要求我们必须付出十倍百倍的牺牲,随时都要做好杀身成仁的准备。老师不会退缩,你也一样。一个青帮弟子,靠着行贿打点就想当副处长?简直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