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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按辔徐行,走向无锡。行出数里,忽见道旁松树上悬着一具尸体,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数丈,山坡旁又躺着两具西夏武士的死尸,伤口血渍未干,死去未久。段誉道:这些西夏人遇上了对头,王姑娘,你想是谁杀的王语嫣道:这人武功极高,举手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边是谁来了
只见大道上两乘马并辔而来,马上人一穿红衫,一穿绿衫,正是朱碧双姝。段誉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脱险啦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四人纵马聚在一起,都是不胜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们怎么又回来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来寻你们呢。段誉道:我们也正在寻你们。说着向语嫣瞧了一眼,觉得能与她合称我们,实是深有荣焉。王语嫣问道:你们怎样逃脱的闻了那个臭瓶没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闻过了也是乔帮主救你的王语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们是乔帮主相救
段誉听到她亲口说是段公子救了我的这句话,全身轻飘飘的如入云端,跟着脑中一阵晕眩,几乎便要从马背上摔将下来。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动弹不得,和丐帮众人一起,都给那些西夏蛮子上了绑,放在马背上。行了一会,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头觅地避雨。几个西夏武士带着我和阿碧躲在那边的一座凉亭里,直到大雨止歇,这才出来,便在那时,后面有人骑了马赶将上来,正是乔帮主。他见咱二人给西夏人绑住了,很是诧异,还没出口询问,我和阿碧便叫;乔帮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听到乔帮主三字,便纷纷抽出兵刃向他杀去。结果有的挂在松树上,有的滚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语嫣笑道:那还是刚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说:乔帮主,咱姊妹中了毒,劳你的驾,在西夏蛮子身上找找解药。乔帮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尸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说。
王语嫣问道:乔帮主呢阿朱道:他听说丐帮人都中毒遭擒,说要救他们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问起段公子,十分关怀。段誉叹道:我这位把兄当真义气深重。阿朱道:丐帮的人不识好歹,将好好一位帮主赶了出来,现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该。依我说呢,乔帮主压根儿不用去相救,让他们多吃些苦头,瞧他们还不赶不赶人了段誉道:我这把兄香火情重,他宁可别人负他,自己却不肯负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们现下去那里王语嫣道:我和段公子本来商量着要来救你们两个。现下四个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过。丐帮的事跟咱们毫不相干,依我说,咱们去少栗寺寻你家公子去吧。朱碧双姝最关怀的也正是慕容公子,听她这么一说,一齐拍手叫好,段誉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们这位公子,我委实仰慕得紧,定要见见。左右无事,便随你们去少林寺走一遭。
当下四人调过马头,转向北行。王语嫣和朱碧双姝有说有笑,将碾坊中如何遇险、段誉如何迎敌、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释命赠药等情细细说了,只听得阿朱、阿碧惊诧不已。
三个少女说到有趣之处,格格轻笑,时时回过头来瞧瞧段誉,用衣袖掩住了嘴,却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誉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虽然丑态百出,终于还是保护王语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有些骄傲;见这三个少女相互间亲密之极,把自己全然当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见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慕容复多半还会像包不同那样,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开,想来深觉索然无味。
行出数里,穿过了一大片桑林,忽听见林畔有两个少年人的号哭之声。四人纵马上前,见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僧袍上血渍斑斑,其中一人还伤了额头,阿碧柔声问道:小师父,是谁欺侮你们么怎地受了伤
那个额头没伤的沙弥哭道:寺里来了许许多多番邦恶人,杀了我们师父,又将咱二人赶了出来。四人听到番邦恶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问道:你们的寺院住在那里是些什么番邦恶人那小沙弥道:我们是天宁寺的,便在那边说着手指东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个叫化子,到寺里来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杀鸡杀牛。师父说罪过,不让他们在寺里杀牛,他们将师父和寺里十多位师兄都杀了,呜呜,呜呜。阿朱问道:他们走了没有那小沙弥指着桑林后袅袅升起的炊烟,道:他们正在煮牛肉,真是罪过,菩萨保佑,把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狱。阿朱道:你们快走远些,若给那些番人捉到,别让他们将你两个宰来吃了。两个小沙弥一惊,踉踉跄跄的走了。
段誉不悦道:他二人走投无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吓阿朱笑道:这不是恐吓啊,我说的是真话。阿碧道:丐帮众人既都囚在那天宁寺中,乔帮主赶向无锡城中,可扑了个空。
阿朱忽然异想天开,说道:王姑娘,我想假扮乔帮主混进寺中,将那个臭瓶丢给众叫化闻闻。他们脱险之后,必定好生感激乔帮主。王语嫣微笑道:乔帮主身材高大,是个魁梧奇伟的汉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艰难,越显得阿朱的手段。王语嫣笑道:你扮得像乔帮主,却冒充不了他的绝世神功。天宁寺中尽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来去自如依我说呢,扮作一个火工道人、或是一个乡下的卖菜婆婆,那还容易混进去些。阿朱道:要我扮乡下婆婆,没什么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语嫣向段誉望望,欲言又止。段誉问道:姑娘想说什么王语嫣道:我本来想请你扮一个人,和阿朱一块儿去天宁寺,但想想又觉不妥。段誉道:要我扮什么人王语嫣道:丐帮的英雄们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乔帮主暗中勾结,害死了他们的马副帮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乔帮主去解了他们的困厄,他们就不会瞎起疑心了。段誉心中酸溜溜地,说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语嫣粉脸一红,说道:天宁寺中敌人太强,你二人这般前去,甚是危险,那还是不去的好。
段誉心想:你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说不定她对我的神态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温柔,也是好的。想到此处,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那有什么危险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誉的拿手好戏。
王语嫣道:我原说不妥呢,我表哥杀敌易如反掌,从来没逃之夭夭的时候。段誉一听,一股凉气登时从顶门上直扑下来,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杰,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岂不污辱了他的声名。阿碧见他闷闷不乐,便安慰道:敌众我寡,暂且退让,匆要紧的。咱们只不过想去救人,又不是什么比武扬名。
阿朱一双妙目向着段誉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会,点头道:段公子,要乔装我家公子,实在颇为不易。好在丐帮诸人本来不识我家公子,他的声音笔貌到底如何,只须得个大意也就是了段誉道:你本事大,假扮乔帮主最合适,否则乔帮主是丐帮人众朝夕见面之人,稍有破绽,立时便露出马脚。阿朱微笑道:乔帮主是位伟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纪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儿、读书相公,要你舍却段公子的本来面目,变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实在甚难。
段誉叹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龙凤,别人岂能邯郸学步我想倒还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则待会儿逃之夭夭起来,岂非有损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誉
王语嫣脸上一红,低声道:段公子,我说错了话,你还在恼我么段誉忙道:没有,没有,我怎敢恼你
王语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们却到那里改装去阿朱道:须得到个小市镇上,方能买到应用的物事。
当下四个人拨过马头,转而向西,行出七八里,到了一镇,叫做马郎桥。那市镇甚小,并无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后去买了衣物,在船中改装。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于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誉换了衣衫打扮,让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长袍,左手手指上戴个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汉玉戒指,这里却哪里买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誉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复是珍贵的玉器,我是卑贱的石头,在这三个少女心目之中,我们二人的身价亦复如此。阿朱在他脸上涂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颊较为丰腴,再提笔改画眉毛、眼眶,化装已毕,笑问王语嫣:王姑娘,你说还有什么地方不像
王语嫣不答,只是痴痴的瞧着他,目光中脉脉含情,显然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
段誉和她这般如痴如醉的目光一触,心中不禁一荡,随即想起:她这时瞧的可是慕容复,并不是我段誉。又想:那慕容复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胜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见自己。心中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着恼。
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涌,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后舱自行改装去了。
过了良久,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粗声道:啊,你在这儿,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誉一惊,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正是乔峰,不禁大喜,说道:大哥,是你,那好极了。咱们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现下你亲自到来,阿朱姊姊也不用乔装改扮了。
乔峰道:丐帮众人将我逐出帮外,他们是死是活,乔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来来来,咱哥俩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誉忙道:大哥,丐帮群豪都是你旧日的好兄弟,你还是去救他们一救吧。乔峰怒道:你书呆子知道什么来,跟我喝酒去说着一把抓住了段誉手腕。段誉无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乔峰突然间格格娇笑,声音清脆宛转,一个魁梧的大汉发出这种小女儿的笑声,实是骇人。段誉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装之术当真神乎其技,难得连说话声音也学得这么像。
阿朱改作了乔峰的声音,说道:好兄弟,咱们去吧,你带好了那个臭瓶子。向王语嫣和阿碧道:两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说着携着段誉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一只柔腻粉嫩的小手,伸出来时居然也是黑黝黝地,虽不及乔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时之间却也难以分辨。
王语嫣眼望着段誉的后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这时候你也在想念我么
阿朱和段誉乘马来到离天宁寺五里之外,生怕给寺中西夏武士听到蹄声,将坐骑系在一家农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吓,你乘机用臭瓶子给丐帮众人解毒。她说这几句话时粗声粗气,已俨然是乔峰的口吻。段誉笑着答应。
两人大踏步走到天宁寺外,只见寺门口站着十多名西夏武士,手执长刀,貌相凶狠。阿朱和段誉一见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声道:段公子,待会你得拉着我,急速逃走,否则他们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难以对付了。段誉道:是了。但这两字说来声音颤抖,心下实在也是极为害怕。
两人正在细声商量、探头探脑之际,寺门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见到了,大声喝道:兀那两个蛮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细么呼喝声中,四名武士奔将过来。
阿朱无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声说道:快报与你家将军知道,说道丐帮乔峰、江南慕容复,前来拜会西夏赫连大将军。
那为首的武士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忙抱拳躬身,说道:原来是丐帮乔帮主光降,多有失礼,小人立即禀报。当即快步转身入内,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过不多时,只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寺门大开,西夏一品堂堂主赫连铁树率领努儿海等一众高手,迎了出来。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也在其内。段誉心中怦怦乱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赫连铁树道:久仰姑苏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得见高贤,荣幸啊荣幸。说着向段誉抱拳行礼。他想西夏一品堂已与帮帮翻脸成仇,对乔峰就不必假客气。
段誉急忙还礼,说道:赫连大将军威名及于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见西夏一品堂的众位英雄豪杰,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说这些文诌诌的客套言语,原是他的拿手好戏,自是豪没破绽。
赫连铁树道:常听武林中言道:北乔峰,南慕容,说到中原英杰,首推两位,今日同时驾临,幸如何之请,请。侧身相让,请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誉硬着头皮,和赫连铁树并肩而行。段誉心想:听这西夏将军的言语神态,似乎他对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对我乔大哥之上,难道那慕容复的武功人品,当真比乔大哥犹胜一筹我看,不见得啊,不见得。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说道:不见得啊,不见得。段誉吃了一惊,侧头瞧那说话之人,正是南海鳄神。他眯着一双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誉,只是摇头。段誉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给他认出了。只听南海鳄神说道:瞧你骨头没三两重,有什么用喂,我来问你。人家说你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誉当即宽心:原来他并没认出来。只听南海鳄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问人我,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么拿手本事你用什么他妈的功夫来对付我,才算是他妈的以老子之道,还施老子之身说着双手叉腰,神态倨傲。
赫连铁树本想出声制止,但转念一想,慕容复名头大极,是否名副其实,不妨便由这疯疯颠颠的南海鳄神来考他一考,当下并不插口。
说话之间,各人已进了大殿,赫连铁树请段誉上座,段誉却以首位相让阿朱。
南海鳄神大声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说说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么。段誉微微一笑,心道:旁人问我,我还真的答不上来。你来问我,那可巧了。当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说道:南海鳄神岳老三,你本来最拿手的本领,是喀喇一声,扭断了人的脖子,近年来功夫长进了,现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鳄尾鞭和鳄嘴剪。我要对付你,自然是用鳄尾鞭和鳄嘴剪了。
他一口说出鳄尾鞭和鳄嘴剪的名称,南海鳄神固然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连叶二娘与云中鹤也是诧异之极。这两件兵刃蝻海鳄神新近所练,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只在大理无量山峰巅与云中鹤动手,才用过一次,当时除了木婉清外,更无外人得见。他们却哪里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与眼前这个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鳄神侧过了头,又细细打量段誉。他为人虽凶残狠恶,却有佩服英雄好汉之心,过了一会,大拇指一挺,说道:好本事段誉笑道:见笑了。南海鳄神心想:他连我新练的拿手兵刃也说得出来,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问他了。可惜老大不在这儿,否则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会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师父到来,他的武功你一定不会。段誉微笑道:你师父是谁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鳄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业师父,去世已久,不说也罢。我新拜的师父本事却非同小可,不说别的,单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无第二个会得。
段誉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确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阁下为徒,我却有些不信。南海鳄神忙道:我干么骗你这里许多人都曾亲耳听到,段公子亲口叫我徒儿。段誉心下暗笑:初时他死也不肯拜我为师,这时却唯恐我不认他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阁下想必已学到了你师父的绝技恭喜恭喜
南海鳄神将脑袋摇得博浪鼓相似,说道:没有,没有你自称于天下武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誉微笑道:凌波微波虽难,在下却也曾学得几步。岳老爷子,你倒来捉捉我看。说着长衫飘飘,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从来没听见过凌波微步之名,听南海鳄神说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见识见识,当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誉如何演法。
南海鳄神一声厉吼,左手一探,右手从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誉抓去。段誉斜踏两步,后退半步,身子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的避开了,只听得噗的一声响,南海鳄神收势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圆柱之中,陷入数寸。旁观众人见他如此功力,尽皆失色。南海鳄神一击不中,吼声更厉,身子纵起,从空搏击而下。段誉毫不理会,自管自的踏着八卦步法,潇酒洒自如的行走。南海鳄神加快扑击,吼叫声越来越响,浑如一头猛兽相似。
段誉一瞥间见到他狰狞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转过了头,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巾,绑住了自己眼睛,说道:我就算绑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鳄神双掌飞舞,猛力往段誉身上击去,但总是差着这么一点。旁人都代段誉栗栗危惧,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关心段誉,更是心惊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鳄神,慕容公子这凌波微步,比之你师父如何
南海鳄神一怔,胸口一股气登时泄了,立定了脚步,说道:好极,好极你能包住了眼睛走这怪步,只怕我师父也办不到,好姑苏慕容,名不虚传,我南海鳄神服了你啦。
段誉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时采声有如春雷。
赫连铁树待两人入座,端起茶盏,说道:请用茶。两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帮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将军,听说将军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在下斗胆,要请将军释放。她将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将他们擒来此间的话,说得特别着重,讥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连铁树微微一笑,说道:话是不差。适才慕容公子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乔帮主与慕容公子齐名,总也得露一手功夫给大伙儿瞧瞧,好让我们西夏人心悦诚服,这才好放回贵帮的诸位英雄好汉。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乔帮主的身手,这不是立刻便露出马脚么正要饰词推诿,忽觉手脚酸软,想要移动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与昨晚中了毒气之时一般无异,不禁大惊:糟了,没想到便在这片刻之间,这些西夏恶人又会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誉百邪不侵,浑无知觉,只见阿朱软瘫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气,忙从怀中取出那个臭瓶,拔开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闻了几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痹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着,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敌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时,只见一个个软瘫在椅上,毫不动弹,只眼珠骨溜溜乱转。
段誉说道:奇哉怪也,这干人作法自毙,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过去推了推赫连铁树。
大将军身子一歪,斜在椅中,当真是中了毒。他话是还会说的,喝道:喂,是谁擅用悲酥清风快取解药来,快取解药来喝了几声,可是他手下众人个个软倒,都道:禀报将军,属下动弹不得。努儿海道:定有内奸,否则怎能知道这悲酥清风的繁复使法。赫连铁树怒道:不错那是谁你快快给我查明了,将他碎尸万段,努儿海道:是为今之计,须得先取到解药才是。赫连铁树道:这话不错,你这就去取解药来。
努儿海眉头皱起,斜眼瞧着阿朱手中瓷瓶,说道:乔帮主,烦你将这瓶子中的解药,给我们闻上一闻,我家将军定有重谢。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帮的兄弟要紧,谁来贪图你家将军的重谢。
努儿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边也有个小瓶,烦你取出来,拔了瓶塞,给我闻闻。
段誉伸手到他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果然便是解药,笑道:解药取出来了,却不给你闻。和阿朱并肩走向后殿,推开东厢房门,只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丐帮被擒的人众。
阿朱一进去,吴长老便大声叫了起来:乔帮主,是你啊,谢天谢地。阿朱将解药给他闻了,说道:这是解药,你逐一给众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吴长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够活动,便用瓷瓶替宋长老解毒。段誉则用努儿海的解药替徐长老解毒。
阿朱道:丐帮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时方了吴长老,你到西夏人身边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药。
吴长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听得大殿上怒骂声、嘈叫声、噼拍声大作,显然吴长老一面搜解药,一面打人出气。过不多时,他捧了六个小瓷瓶回来,笑道:我专拣服饰华贵的胡虏去搜,果然穿着考究的,身边便有解药,哈哈,那家伙可就惨了。段誉笑问:怎么吴长老笑道:我每人都给两个嘴巴,身边有解药的,便下手特别重些。
他忽然想起没见过段誉,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誉道:在下复姓慕容,相救来迟,令各位委屈片时,得罪得罪。
丐帮众人听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苏慕容,都是不胜骇异。
宋长老道:咱们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马副帮主。今日若不是他和乔帮主出手相救,大伙儿落在这批西夏恶狗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吴长老也道:乔帮主,大人不记小人之过,你还是回来作咱们的帮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乔爷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称乔峰为乔爷而不称乔帮主,自是不再认他为帮主,而说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这句话甚是厉害。丐帮众人疑心乔峰假手慕容复,借刀杀人而除去马大元,乔峰一直否认与慕容复相识。今日两人偕来天宁寺,有说有笑,神情颇为亲热,显然并非初识。
阿朱心想这干人个个是乔峰的旧交,时刻稍久,定会给他们瞧出破绽,便道:帮中大事,慢慢商议不迟,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恶狗。说着便向大殿走去。段誉随后跟出。
两人来到殿中,只听得赫连铁树正在破口大骂:快给我查明了,这个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么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将他家中男女老幼杀个鸡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么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风来胡乱施放。段誉一怔,心道:他骂哪一个西夏人啊只听赫连树骂一句,努儿海便答应一句。赫连铁树又道:他在墙上写这八个字,那不是明着讥刺咱们么
段誉和阿朱抬头看时,只见粉墙上龙蛇飞舞般写着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迷人毒风,原璧归君。
墨沈淋漓,兀自未干,显然写字之人离去不久。
段誉啊的一声,道:这阿这是慕容公子写的吗阿朱低声道:别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写各家字体,我辨不出这几个字是不是他写的。
段誉向努儿海问道:这是谁写的
努儿海不答,只暗自担心,不知丐帮众人将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擒到丐帮群豪之后,拷打侮辱,无所不至,他们只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就难当得很了。
阿朱见丐帮中群豪纷纷来到大殿,低声道:大事已了咱们去吧大声道:我另有要事,须得和慕容公子同去办理,日后再见。说着快步出殿。吴长老等大叫:帮主慢走,帮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誉越走越快。丐帮中群豪对乔峰向来敬畏,谁也不敢上前阻拦。
两人行出里许,阿朱笑道:段公子,说来也真巧,你那个丑八怪徒儿正好要你试演凌波微步的功夫,还说你比他师父更行呢。段誉嗯了一声。阿朱又道:不知是谁暗放迷药那西夏将军口口声声说是内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誉陡然间想起一个人,说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们在碾坊中相遇的那个西夏武士阿朱没见过李延宗,无法置答,只道:咱们去跟王姑娘说,请她参详参详。
正行之间,马蹄声响,大道上一骑疾驰而来,段誉远远见到正是乔峰,喜道:是乔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别嚷,正主儿来了转过了身子。段誉醒悟:阿朱扮作乔大哥的模样,给他瞧见了可不大妙。不多时乔峰已纵马驰近。段誉不敢和他正面相对,心想:乔大哥和丐帮群豪相见,真相便即大白,不知会不会怪责阿朱如此恶作剧
乔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后,得知丐帮众兄弟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处追寻。但江南乡间处处稻田桑地,水道陆路,纵横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单纯,乔峰寻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宁寺的那两个小沙弥,问明方向,这才赶向天宁寺来。他见段誉神采飞扬,状貌英俊,心想:这位公子和我那段誉兄弟倒是一时瑜亮。阿朱早便背转了身子,他便没加留神,心中挂怀丐帮兄弟,快马加鞭,疾驰而过。
来到天宁寺外,只见十多名丐帮弟子正绑住一个个西夏武士,押着从寺中出来,乔峰大喜:丐帮众兄弟原来已反败为胜。
群丐见乔峰去而复回,纷纷迎上,说道:帮主,这些贼虏如何发落,请你示下。乔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帮中人,帮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儿有损伤没有
寺中徐长老等得报,都快步迎出,见到乔峰,或羞容满面,或喜形于色。宋长老大声道:帮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帮派在西夏的探子送来紧急军情,徐长老自作主张,不许你看,你道那是什么徐长老,快拿出来给帮主看。言语之间已颇不客气。
徐长老脸有惭色,取出本来藏在蜡丸中的那小纸团,叹道:是我错了。递给乔峰。
乔峰摇头不接。宋长老夹手抢过,摊开那张薄薄的皱纸,大声读道:
启禀帮主:属下探得,西夏赫连铁树将军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来中原,想对付我帮。他们有一样厉害毒气,放出来时全无气息,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动弹不得。跟他们见面之时,千万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们的头脑,抢来臭得要命的解药,否则危险万分。要紧,要紧。大信舵属下易大彪火急禀报。
宋长老读罢,与吴长老、奚长老等齐向徐长老怒目而视。白世镜道:易大彪兄弟这个火急禀报,倒是及时赶到的,可惜咱们没及时拆阅。好在众兄弟只受了一场鸟气,倒也无人受到损伤。帮主,咱们都得向你请罪才是。你大仁大义,唉,当真没得说的。
吴长老道:帮主,你一离开,大伙儿便即着了道儿,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时赶来相救,丐帮全军覆没。你不回来主持大局,做大伙儿的头儿,那是决计不成的。乔峰奇道:什么慕容公子吴长老道:全冠清这些人胡说八道,你莫听他的。结交朋友,又是什么难事我信得过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识的。乔峰道:慕容公子你说是慕容复么我从未见过他面。
徐长老和宋、奚、陈、吴四长老面面相觑,都惊得呆了,均想:只不过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携手进来给众人解毒,怎么这时忽然又说不识慕容公子奚长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适才那青年公子自称复姓慕容,但并不是慕容复。天下双姓慕容之人何止千万,那有什么希奇陈长老道:他在墙上自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不是慕容复是谁
忽然有个怪声怪气的声音说道:那娃娃公子什么武功都会使,而且门门功夫比原来的主儿更加精妙,那还不是慕容复当然是他一定是他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黄,正是南海鳄神。他中毒后被绑,却忍不住插嘴说话。
乔峰奇道:那慕容复来过么南海鳄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刚才你和慕容复携手进来,不知用什么鬼门道,将老子用麻药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罢,否则的话,哼哼哼他接连说了几个哼哼,但否则的话那便如何,却说不上来,想来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乔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说八道我几时来过了什么和慕容复携手进来,更是荒谬之极。
南海鳄神气得哇哇大叫:乔峰,他妈的乔峰,枉你是丐帮一帮之言,竟敢撒这漫天大谎大小朋友,刚才乔峰是不是来过咱家将军是不是请他上坐,请他喝茶一众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复试演凌波微步,乔峰在旁鼓掌喝采,难道这是假的
吴长老扯了扯乔峰的袖子,低声道:帮主,明人不做暗事,刚才的事,那是抵赖不了的。乔峰苦笑道:吴四哥,难道刚才你也见过我来吴长老将那盛放解药的小瓷瓶递了过去,道:帮主,这瓶子还给你,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用。乔峰道:还给我什么还给我吴长老道:这解药是你刚才给我的,你忘了么乔峰道:怎么吴四哥,你当真刚才见过我吴长老见他绝口抵赖,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乔峰虽然精明能干,却怎猜得到竟会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来到天宁寺中解救众人他料想这中间定然隐伏着一个重大阴谋。吴长老、宋长老都是直性子人,决计不会干什么卑鄙勾当,但那玩弄权谋之人策略厉害,自能妥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众人眼中看出来处处显得荒唐邪恶。
丐帮群豪得他解救,本来人人感激,但听他矢口不认,却都大为惊诧。有人猜想他这几天中多遭变故,以致神智错乱;有人以为乔峰另有对付西夏人的秘计密谋,因此不肯在西夏敌人之前直认其事;有人料想马大元确是他假手于慕容复所害,生怕奸谋败露,索性绝口否认识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图谋重任丐帮帮主,在安排什么计策;更有人深信他是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测不同,脸上便有惋惜、崇敬、难过,愤恨、鄙夷、仇视等种种神气。
乔峰长叹一声,说道:各位均已脱险,乔峰就此别过。说着一抱拳,翻身上马,鞭子一扬,疾驰而去。
忽听得徐长老叫道:乔峰,将打狗棒留了下来。乔峰陡地勒马,道: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来了吗徐长老道:咱们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众恶狗手中。此时遍寻不见,想必又为你取去。
乔峰仰天长笑,声音悲凉,大声道:我乔峰和丐帮再无瓜葛,要这打狗棒何用徐长老,你也将乔峰瞧得忒也小了。双腿一挟,胯下马匹四蹄翻飞,向北驰去。
乔峰自幼父母对他慈爱抚育,及后得少林僧玄苦大师授艺,再拜丐帮汪帮主为师,行走江湖,虽然多历艰险,但师父朋友,无不对他赤心相待。这两天中,却是天地间陡起风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诚仁义的帮主,竟给人认作是卖国害民、无耻无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骑信步而行,心中混乱已极:倘若我真是契丹人,过去十余年中,我杀了不少契丹人,破败了不少契丹的图谋,岂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确是在雁门关外为汉人害死,我反拜杀害父母的仇人为师,三十年来认别人为父为母,岂不是大大的不孝乔峰啊乔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亲,那么我自也不是乔峰了我姓什么我亲生父亲给我起了什么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无名无姓。
转念又想:可是,说不定这一切都是出于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的诬陷,我乔峰堂堂大丈夫,给人摆布得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倘若激于一时之愤,就此一走了之,对丐帮从此不闻不问岂非枉自让奸人阴谋得逞嗯,总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盘算,第一步是赶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询问自己的身世来历,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见受业恩师玄苦大师,请他赐示真相,这两人对自己素来爱护有加,决不致有所隐瞒。
筹算既定,心下便不烦恼。他从前是丐帮之主,行走江湖,当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处分舵食宿,而且为了免惹麻烦,反而处处避道而行,不与丐帮中的旧属相见。只行得两天,身边零钱花尽,只得将那匹从西夏人处夺来的马匹卖了,以作盘缠。
不一日,来到嵩山脚下,径向少室山行去。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自从他出任丐帮帮主以来,以丐帮乃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帮帮主来到少林,种处仪节排场,惊动甚多,是以他从未回来,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师奉上衣食之敬、请安问好而已。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谜,一两个时辰之内便可揭开,饶是他镇静沉隐,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旧居是在少室山之阳的一座山坡之旁。乔峰快步转过山坡,只见菜园旁那株大枣树下放着一顶草笠,一把茶壶。茶壶柄子已断,乔峰认得是父亲乔三槐之物,胸间陡然感到一阵暖意:爹爹勤勉节俭,这把破茶壶已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得丢掉。
看到那株大刺树时,又忆起儿时每逢刺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枣子。红熟的枣子饱胀皮裂,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到过如此好吃的刺子。乔峰心想:就算他们不是我亲生的爹娘,但对我这番养育之恩,总是终身难报。不论我身世真相如何,我决不可改了称呼。
他走到那三间土屋之前,只见屋外一张竹席上晒满了菜干,一只母鸡带领了一群小鸡,正在草间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杀鸡做菜,款待她久未见面的儿子。他大声叫道:爹娘孩儿回来了。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聋了,听不见了。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却不见人影。
乔峰又叫了两声:爹娘仍不听得应声,他微感诧异,自言自语:都到那里去啦探头向卧房中一张,不禁大吃一惊,只见乔三槐夫妇二人都横卧在地,动也不动。
乔峰急纵入内,先扶起母亲,只觉她呼吸已然断绝,但身子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再抱起父亲时,也是这般。乔峰又是惊慌,又是悲痛,抱着父亲尸身走出屋门,在阳光下细细检视,察觉他胸口胁骨根根断绝,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击毙,再看母亲尸首,也一般无异。乔峰脑中混乱:我爹娘是忠厚老实的农夫农妇,怎会引得武学高手向他们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间屋内,以及屋前、屋后、和屋顶上仔细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样人。但下手之人竟连脚印也不留下一个。乔峰满脸都是眼泪,越想越悲,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可惜,可惜,咱们来迟了一步。乔峰倏地转过身来,见是四个中年僧人,服饰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乔峰虽曾在少林派学艺,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师每日夜半方来他家中传授,因此他对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识。他此时心中悲苦,虽见来了外人,一时也难以收泪。
一名高高的僧人满脸怒容,大声说道:乔峰,你这人当真是猪狗不如。乔三槐夫妇就算不是你亲生父母,十余年养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杀害乔峰泣道:在下适才归家,见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报仇,大师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兽你竟亲手杀害义父义母,咱们只恨相救来迟。姓乔的,你要到少室山来撒野,可还差着这么一大截。说着呼的一掌,便向乔峰胸口劈到。
乔峰正待闪避,只听得背后风声微动,情知有人从后偷袭,他不愿这般不明不白的和这些少林僧人动手,左足一点,轻飘飘的跃出丈许,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个空。
四名少林僧见他如此轻易避开,脸上均现惊异之色。那高大僧人骂道:你武功虽强,却又怎地你想杀了义父义母灭口,隐瞒你的出身来历,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种,此事早已轰传武林,江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骂道:你先杀马大元,再杀乔三愧夫妇,哼哼,这丑事就能遮盖得了么
乔峰虽听得这两个僧人如此丑诋辱骂,心中却只有悲痛,殊无丝毫恼怒之意,他生平临大事,决大疑,遭逢过不少为难之事,这时很能沉得住气,抱拳行礼,说道:请教四位大师法名如何称呼是少林寺的高僧么
一个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气最好,说道:咱们都是少林弟子。唉,你义父、义母一生忠厚,却落得如此惨报。乔峰,你们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乔峰心想:他们既不肯宣露法名,多问也是无益。那高个子的和尚说道,他们相救来迟,当是得到了讯息而来救援,却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是谁预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险便道:四位大师慈悲为怀,赶下山来救我爹娘,只可惜迟了一步
那高个儿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呼的一拳,又向乔峰击到,喝道:咱们迟了一步,才让你行此忤逆之事,亏你还在自鸣得意,出言讥刺。
乔峰明知他们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讯息后即来救援自己爹娘,实不愿跟他们动手过招,但若不将他们制住,就永远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无奈,多有得罪说着转身如风,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头拍去。那僧人喝道:当真动手么一句话刚说完,肩头已被乔峰拍中,身子一软,坐倒在地。
乔峰受业于少林派,于四僧武功家数烂熟于胸,接连出掌,将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说道:得罪了请问四位师父,你们说相救来迟,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难是谁将这音讯告知四位师父的
那高个儿僧人怒道:你不过想查知报讯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岂能屈于你契丹贱狗的逼供你纵使毒刑,也休想从我口中套问出半个字来。
乔峰心下暗想;误会越来越深,我不论问什么话,他们都当是盘问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几下,解开四僧被封的穴道,说道:若要杀人灭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总盼将来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听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杀人灭口,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乔峰一抬头,只见山坡旁站着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纪,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铲,铲头精钢的月牙发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见便知内功深湛。乔峰虽然不惧,但知来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杀伤数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双手抱拳,说道:乔峰无礼,谢过诸位大师。突然间身子倒飞,背脊撞破板门,进了土屋。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僧齐声惊呼,五六人同时抢上,刚到门边,一股劲风从门中激射而出。这五六人各举左掌,疾运内力挡格,蓬的一声大响,尘土飞扬,被门内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气血翻涌,各人面面相觑,心下都十分明白:乔峰这一掌力道虽猛,却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击将过来,未必能够挡住。各人认定他是穷凶极恶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发,没想到他其实是掌下留情,不欲伤人。
众僧蓄势戒备,隔了半晌,为首的两名僧人举起方便铲,同时使一招双龙入洞,势挟劲风,二僧身随铲进,并肩抢入了土屋。当当当双铲相交,织成一片光网,护住身子,却见屋内空荡荡地,那里有乔峰的人影更奇的是,连乔三槐夫发的尸首也已影踪不见。
那使方便铲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职司临管本派弟子行为的持戒僧与守律僧,平时行走江湖,查察门下弟子功过,本身武功固然甚强,见闻之广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见乔峰在这顷刻之间走得不知去向,已极为难能,竟能携同乔三槐夫妇的尸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议了。众僧在屋前屋后、炕头灶边,翻寻了个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里,那里有乔峰的踪迹
谁也料不到乔峰挟了爹娘的尸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窜向一个人所难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将爹娘掩埋了,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响头,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儿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坟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归家,便只迟得一步,不能再见爹娘一面,否则爹娘见到自己已长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欢喜,倘若三人能聚会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处,忍不住泣不成声。他自幼便硬气,极少哭泣,今日实是伤心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泪如泉涌,难以抑止。
突然间心念一转,暗叫:啊哟,不好,我的受业恩师玄苦大师别要又遭到凶险。
陡然想明白了几件事:那凶手杀我爹娘,并非时刻如此凑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个时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预谋,下手之后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说我正在赶上少室山,要杀我爹娘灭口。那些少林僧侠义为怀,一心想救我爹娘,却撞到了我。当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还有一位玄苦师父,须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将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师或将因己之故而遭危难,不由得五内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飞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云,达摩堂中几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绝技,自己只要一露面,众僧群起而攻,脱身就非易事,是以尽拣荒僻的小径急奔。荆棘杂草,将他一双裤脚钩得稀烂,小腿上鲜血淋漓,却也只好由如此。绕这小径上山,路程远了一大半,奔得一个多时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后。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于隐藏身形,忧的是凶手乘黑偷袭,不易发现他的踪迹。
他近年来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但这一次所遇之敌,武功固然谅必高强,而心计之工,谋算之毒,自己更从未遇过。少林寺虽是龙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却并未防备有人要来加害玄苦大师,倘若有人偷袭,只怕难免遭其暗算。乔峰何当不知自己处于嫌疑极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师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见到凶手的模样,而自己若被人发见偷偷摸摸的潜入寺中,那当真百喙莫辩了。他此刻若要独善其身,自是离开少林寺越远越好,但一来并怀恩师玄苦大师的安危,二来想乘机捉拿真凶,替爹娘报仇,至于干冒大险,却也顾不得了。
他虽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却从未进过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师住于何处,心想:但盼恩师安然无恙。我见了恩师之面,禀明经过,请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问我的身世来历,说不定恩师能猜到真凶是谁。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间。玄苦大师在寺中并不执掌职司,玄字辈的僧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却往哪里找去乔峰心下盘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带我去见玄苦师父,见到之后,我再说明种种不得已之处,向他郑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师重义,倘若以为我是要不利于玄苦大师,多半宁死不屈,决计不肯说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厨下找一个火工来带路,可是这些人却又未必知道我师父的所在。
一时傍徨无计,每经过一处殿堂厢房,便俯耳窗外,盼能听到什么线索,他虽然长大魁伟,但身手矮捷,窜高伏低,直似灵猫,竟没给人知觉。
一路如此听去,行到一座小舍之旁,忽听得窗内有人说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请师叔即到证道院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我立即便去。乔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议要事,或许我师父也会去。我且跟着此人上证道院去。只听得呀的一声,板门推开,出来两个僧人,年老的一个向西,年少的匆匆向东,想是再去传人。
乔峰心想,方丈请这老僧前去商议要事,此人行辈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别处寺院,凡行辈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紧随其后,只是望着他的背影,远远跟随,眼见他一径向西,走进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乔峰待他进屋带上了门,才绕圈走到屋子后面,听明白四周无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愤,又是恚怒,自忖:乔峰行走江湖以来,对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样今日却迫得我这等偷偷摸摸,万一行踪败露,乔某一世英名,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随即转念:当年师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艺,纵然大风大雨,亦从来不停一晚。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当报答,何况小小羞辱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先后来了四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两人,窗纸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乔峰心想:倘若他们商议的是少林派中机密要事,给我偷听到了,我虽非有意,总是不妥。还是离得远些为是。师父若在屋里,这里面高手如云,任他多厉害的凶手也伤他不着,待得集议已毕,群僧分散,我再设法和师父相见。
正想悄悄走开,忽听得屋内十余个僧人一齐念起经来。乔峰不懂他们念的是什么经文,但听得出声音庄严肃穆,有几人的诵经声中又颇有悲苦之意。这一段经文念得甚长,他渐觉不妥,寻思:他们似乎是在做什么法事,又或是参神研经,我师父或者不在此处。侧耳细听,果然在群僧齐声诵经的声音之中,听不出有玄苦大师那沉着厚实的嗓音在内。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会,只听得诵经之声止歇,一个威严的声音说道:玄苦师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乔峰大喜:师父果在此间,他老人家也是安好无恙,原来他适才没一起念经。
只听得一个浑厚的声音说起话来,乔峰听得明白,正是他的受业师父玄苦大师,但听他说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师给我取名为玄苦。佛祖所说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小弟勉力脱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说来惭愧。这怨憎会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报。众位师兄、师弟见我偿此宿业,该当为我欢喜才是。乔峰听他语音平静,只是他所说的都是佛家言语,不明其意所指。
又听那威严的声音道:玄悲师弟数月前命丧奸人之手,咱们全力追拿凶手,似违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诛奸,是为普救世人,我辈学武,本意原为宏法,学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众生苦难乔峰心道:这声音威严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了。只听他继续说道:除一魔头,便是救无数世人。师弟,那人可是姑苏慕容么
乔峰心道:这事又牢缠到了姑苏慕容氏身上。听说少林派玄悲大师在大理国境内遭人暗算,难道他们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听玄苦大师说道:方丈师兄,小弟不愿让师兄和众位师兄弟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业报。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头是岸,倘若执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