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数乘马来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个青年,一色的浓眉大眼,容貌甚为相似,年纪最大的三十余岁,最小的二十余岁,显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吴长风大声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极,好极什么好风把你们哥儿五个一齐都吹了来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单叔山,和吴长风甚为熟稔,抢着说道:吴四叔你好,你爹爹也来啦。吴长风脸上微微变色,道:当真,你爹爹他做了违犯常规之事,心下正虚,听到泰山铁面判官单正突然到来,不由得暗自慌乱。铁面判官单正生平嫉恶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么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亲生的五个儿子外,又广收门徒,徒子徒孙共达二百余人,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都忌惮三分。
跟着一骑马驰进林中,泰山五雄一齐上前拉住马头,马背上一个身穿茧绸长袍的老者飘身而下,向乔峰拱手道:乔帮主,单正不请自来,打扰了。
乔峰久闻单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见,但见他满脸红光,当得起童颜鹤发四字,神情却甚谦和,不似江湖上传说的出手无情,当即抱拳还礼,说道:若知单老前辈大驾光临,早该远迎才是。
那骑驴客忽然怪声说道:好哇铁面判官到来,就该远迎。我铁屁股判官到来,你就不该远迎了。
众人听到铁屁股判官这五个字的古怪绰号,无不哈哈大笑。王语嫣、阿朱、阿碧三人虽觉笑之不雅,却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听这人如此说,自知他是有心,戏侮自己父亲,登时勃然变色,只是单家家教极严,单正既未发话,做儿子的谁也不敢出声。
单正涵养甚好,一时又捉摸不定这怪人的来历,装作并未听见,朗声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
树林后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健汉抬着,快步如飞,来到林中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那少妇低下了头,向乔峰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马门温氏,参见帮主。
乔峰还了一礼,说道:嫂嫂,有礼
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主及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她话声极是清脆,听来年纪甚轻,只是她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
乔峰料想马夫人必是发见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线索,这才亲身赶到,但帮中之事她不先禀报帮主,却却寻徐长老知铁面判官作主,其中实是大有蹊跷,回头向执法长老白世镜望去。白世镜也正向他瞧来。两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满了异样神色。
乔峰先接外客,再论本帮事务,向单正道:单老前辈,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不知是否素识单正抱拳道:久仰谭氏伉俪的威名,幸会,幸会。乔峰道:谭老爷子,这一位前辈,请你给在下引见,以免失了礼数。
谭公尚未答话,那骑驴客抢着说道:我姓双,名歪,外号叫作铁屁股判官。
铁面判官单正涵养再好,到这地步也不禁怒气上冲,心想:我姓单,你就姓双,我叫正,你就叫歪,这不是冲着我来么正待发作,谭婆却道:单老爷子,你莫听赵钱孙随口胡诌,这人是个癫子,跟他当不得真的。
乔峰心想:这人名叫赵钱孙吗料来不会是真名。说道:众位,此间并无座位,只好随意在地下坐了。他见众人分别坐定,说道:一日之间,得能会见众位前辈高人,实不胜荣幸之至。不知众位驾到,有何见教
单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单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乔峰道:不敢
赵钱孙接口道:乔帮主,贵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数百年来侠名播于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帮二字,谁都十分敬重,我双某向来也是极为心仪的。他这番话和单正说的一模一样,就是将单某的单字改成了双字。
乔峰知道武林中这些前辈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气,这赵钱孙处处跟单正挑眼,不知为了何事,自己总之双方都不得罪就是,于是也跟着说了句:不敢
单正微微一笑,向大儿子单伯山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
众人听了,都不禁打个哈哈,心想这铁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阴损得紧,赵钱孙倘若再跟着单伯山学嘴学舌,那就变成学做他儿子了。
不料赵钱孙说道:伯山,余下来的话,你跟乔帮主说。旁人若要学我儿子,尽管学个十足便是。这么一来,反给他讨了便宜去,认了是单伯山的父亲。
单正最小的儿子单小山火气最猛,大声骂道:他妈的,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赵钱孙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种窝囊儿子,生四个已经太多,第五个实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亲生的。
听他这般公然挑衅,单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儿,转头向赵钱孙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说罢
赵钱孙又学着他道:咱们在丐帮是客,争闹起来,那是不给主人面子,待此间事了之后,自当再来领教阁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说,你自管说罢
单伯山恨不得冲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几刀,方消心头之恨,当下强忍怒气,向乔峰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说到这里,眼光瞧向赵钱孙,看他是否又再学舌,若是照学,势必也要这么说:但我爹爹说:君子爱人以德,那便是叫单正为爹爹了。
不料赵钱孙仍然照学,说道:乔帮主,贵帮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预,但我儿子说:君子爱人以德。他将爹爹两字改成儿子;自是明讨单正的便宜。众人一听,都皱起了眉头,觉得这赵钱孙太也过份,只怕当场便要流血。
单正淡淡的道:阁下老是跟我过不去。但兄弟与阁下素不相识,实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尚请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阁下赔礼请罪便了。
众人心下暗赞单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侠义前辈。
赵钱孙道:你没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这比得罪我更加可恶十倍。
单正奇道:谁是小娟我几时得罪她了赵钱孙指着谭婆道: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闺名,天下除我之外,谁也称呼不得。单正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这是谭婆婆的闺名,在下不知,冒昧称呼,还请恕罪。赵钱孙老气横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过,下次不可。单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冲霄洞谭氏伉俪的大名,却无缘识荆,在下自省从未在背后说人闲言闲语,如何会得罪了谭家婆婆
赵钱孙愠道:我刚才正在问小娟:你近来过得快活么她尚未答话,你这五个宝贝儿子便大模大样、横冲直撞的来到,打断了她的话头,至今尚未答我的问话。单老兄,你倒去打听打听,小娟是什么人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又是什么人难道我们说话之昱,也容你随便打断的么
单正听了这番似通非通的言语,心想这人果然脑筋不大灵,说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赵钱孙道:什么事我倘若高兴,指点你一条明路,也不打紧。单正道:多谢,多谢。阁下说谭婆的闺名,天下便只阁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赵钱孙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声试试,瞧我赵钱孙老,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单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却难道连谭公也叫不得么
赵凶孙铁青着脸,半晌不语。众人都想,单正这一句话可将他问倒了。不料突然之间,赵钱孙放声大哭,涕泪横流,伤心之极。
这一着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胆敢和铁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这么轻轻一句话,却使得他号啕大哭,难以自休。
单正见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胸中积蓄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反而安慰他道:赵兄,这是兄弟的不是了
赵钱孙呜呜咽咽的道:我不姓赵。单正更奇了,问道:然则阁下贵姓赵钱孙道:我没姓,你别问,你别问。
众人猜想这赵钱孙必有一件极伤心的难言之隐,到底是什么事,他自己不说,旁人自也不便多问,只有让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劲儿的哭之不休。
谭婆沉着脸道:你又发癫了,在众位朋友之前,要脸面不要
赵凶孙道:你势下了我,去嫁了这老不死的谭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肠也断了,这区区外表的脸皮,要来何用
众人相顾莞尔,原来说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赵钱孙和谭婆从前有过一段情史,后来谭婆嫁了谭公,而赵钱孙伤心得连姓名也不要了,疯疯癫癫的发痴。眼看谭氏夫妇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纪,怎地这赵钱孙竟然情深若斯,数十年来苦恋不休谭婆满脸皱纹,白女萧萧,谁也看不出这又高又大的老妪,年轻时能有什么动人之处,竟使得赵钱孙到老不能忘情。
谭婆神色忸怩,说道:师哥,你尽提这些旧事干什么丐帮今日有正经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听着吧。
这几句温言相劝的软语,赵钱孙听了大是受用,说道:那么你向我笑一笑,我就听你的话。谭婆还没笑,旁观众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声来。
谭婆却浑然不觉,回眸向他一笑。赵钱孙痴痴的向她望着,这神情显然是神驰目眩,魂飞魄散。谭公坐在一旁,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如何。
这般情景段誉瞧在眼里,心中蓦地一惊:这三人都情深如此,将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对王姑娘,将来也会落到赵钱孙这般结果么不,不这谭婆对她师哥显然颇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却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赵钱孙,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乔峰心中却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赵钱孙果然并不姓赵。向来听说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以大行嫡派绝技著称,从这三人的话中听来,三人似乎并非出于同一师门。到底谭公是太行派呢还是谭婆是太行派倘若谭公是太行派,那么这赵钱孙与谭婆师兄妹,又是什么门派
只听赵钱孙又道:听得姑苏出了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胆大忘为,乱杀无辜。老子倒要会他一会,且看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能还施到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来的。何况我
他一番话没说完,忽听得一人号啕大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哭声便和他适才没半点分别。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只听那人跟着连哭带诉:我的好师妹啊,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去嫁了这姓谭的糟老头子老子日想夜想,牵肚挂肠,记着的就是你小娟师妹。想咱师父在世之日,待咱们二人犹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对得起咱师父么
这说话的声音语调,和赵钱孙委实一模一样,若不是众人亲眼见到他张口结舌、满脸诧异的神情,谁都以为定是出于他的亲口。各人循声望去,见这声音发自一个身穿淡红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转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誉和阿碧、王语嫣知道她模拟别人举止和说话的神技,自不为异,其余众人却无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为赵钱孙听了之后,必定怒发如狂。不料阿朱这番话触动他的心事,眼见他本来已停了哭泣,这时又眼圈儿红了,嘴角儿扁了,泪水从眼中滚滚而下,竟和陕西省朱尔唱彼和的对哭起来。
单正摇了摇头,朗声说道:单某虽然姓单,却是一妻四妾,儿孙满堂。你这位双歪双兄,偏偏形单影只,凄凄惶惶。这种事情乃是悔之当初,今日再来重论,不免为时已晚。双兄,咱们承丐帮徐长老与马夫人之邀,来到江南,是来商量阁下的婚姻大事么赵钱孙摇头道:不是。单正道:然而咱们还是来商议丐帮的要事,才是正经。赵钱孙勃然怒道:什么丐帮的大事正经,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经么
谭公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说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发疯发癫,我可不能干休了。
众人听到阿慧两字称呼,均想:原来谭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确是赵钱孙独家专用的。
谭婆顿足道:他又不是发疯发癫,你害得他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心满意足么谭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谭婆道:我嫁了你这糟老头子,我师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谭公道:你嫁我之时,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谭婆怒道:也不怕丑,难道你当年就挺英俊潇洒么
徐长老和单正相对摇头,均想这三个宝贝当真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辈耆宿,却在众人面前争执这些陈年情史,实在好笑。
徐长老咳嗽一声,说道:泰山单兄父子,太行山谭氏夫妇,以及这位兄台,今日惠然驾临,敝帮全帮上下均感光宠。马夫人,你来从头说起罢。
那马夫人一直垂手低头,站在一旁,背向众人,听得徐长老的说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并未遗下一男半女,接续马氏香烟她虽说得甚低,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传入众人耳里,甚是动听。她说到这里,话中略带呜咽,微微啜泣。杏林中无数英豪,心中均感难过。同一哭泣,赵钱孙令人好笑,阿朱令人惊奇,马夫人却令人心酸。
只听她续道:小女子殓葬先夫之后,检点遗物,在他收藏拳经之处,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马夫人说到这里,杏林中一片肃静,当真是一针落地也能听见。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当即便要去求见帮主,呈这遗书,幸好帮主率同诸位长老,到江南为先夫报仇来了,亏得如此,这才没能见到此信。
众人听她语气有异,既说幸好,又说亏得,都不自禁向乔峰瞧去。
乔峰从今晚的种种情事之中,早察觉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虽则全冠清和四长老的叛帮逆举已然敉平,但显然此事并未了结,此时听马夫人说到这里,反感轻松,神色泰然,心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尽管使出来好了。乔某生平不作半点亏心事,不管有何倾害诬陷,乔某何惧
只听马夫人接着道:我知此信涉及帮中大事,帮主和诸长老既然不在洛阳,我生怕耽误时机,当即赴郑州求见徐长老,呈上书信,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咳嗽几声,说道:此事说来恩恩怨怨,老配当真好生为难。这两句话声音嘶哑,颇有苍凉之意。他慢慢从背上解下一个麻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从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来,说道:这封便是马大元的遗书。大元的曾祖、祖父、父亲,数代都是丐帮中人,不是长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见大元自幼长大,他的笔迹我是认得很清楚的。这信封上的字,确是大元所写。马夫人将信交到我手中之时,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无人动过。我也担心误了大事,不等会同诸位长老,便即拆来看了。拆信之时,太行山铁面判官单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证。
单正道:不错,其时在下正在郑州徐老府上作客,亲眼见到他拆阅这封书信。
徐长老掀开信封封皮,抽了一张纸笺出来,说道:我一看这张信笺,见信上字迹笔致遒劲,并不是大元所写,微感惊奇,见上款写的是剑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众位都知道,剑髯两字,是本帮前任汪帮主的别号,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会如此称呼,而汪帮主逝世已久,怎么有人写信与他我不看笺上所写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诧异。当时我不禁咦的一声,说道:原来是他单兄好奇心起,探头过来一看,也奇道:咦原来是他
单正点了点头,示意当时自己确有此语。
赵钱孙插口道:单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是人家丐帮的机密书信,你又不是丐帮中的一袋、二袋弟子,连个没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饭的,也还挨不上,怎可去偷窥旁人的阴私别瞧他一直疯疯癫癫的,这几句话倒也真在情在理。单正老脸微赭,说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没瞧信中文字。赵钱孙道:你偷一千两黄金固然是贼,偷一文小钱仍然是贼,只不过钱有多少、贼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贼是贼,小毛贼也是贼。偷看旁人的书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该杀
单正向五个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且让他胡说八道,一笔帐最后总算,心下固自恼怒,却也颇感惊异:此人一遇上便尽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旧怨江湖上没将泰山单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没有几个。此人到底是谁,怎么我全然想不起来
众人都盼徐长老将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说将出来,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令他及单正如此惊奇,却听赵钱孙缠夹不休,不停的捣乱,许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视。
谭婆忽道:你们瞧什么我师哥的话半点也不错。
赵钱孙听谭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说道:你们瞧,连小娟也这么说,那还有什么错的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
忽然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娟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不会错的。她嫁了谭公,没有嫁你,完全没有嫁错。说话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恼赵钱孙出言诬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对。
赵钱孙一听,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时两道感谢的亲切眼光分从左右向阿朱射将过来,左边一道来自谭公,右边一道来自单正。
便在此时,人影一幌,谭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扬起手掌,便往她右颊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错,关你这臭丫头什么事这一下出手极快,阿朱待要闪避,固已不及,旁人更无法救援。拍的一声轻响过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颊上登时出现五道青紫的指印。
赵钱孙哈哈笑道:教训教训你这臭丫头,谁教你这般多嘴多舌
阿朱泪珠在眼眶之中转动,正大欲哭未哭之间,谭公抢近身去,从怀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开盒盖,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长,在阿朱脸上划了几划,已在她伤处薄薄的敷了一层。谭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极快,但终究不过出掌收掌。谭公这敷药上脸,手续却甚是繁复细致,居然做得和谭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转念避让,油膏已然上脸。她一愕之际,只觉本来热辣辣、胀鼓鼓的脸颊之上,忽然间清凉舒适,同时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举掌一看,见是一只晶莹润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谭公所赠,乃是灵验无比的治伤妙药,不由得破涕为笑。
徐长老不再理会谭婆如何唠唠叨叨的埋怨谭公,低沉着嗓子说道:众位兄弟,到底写这封信的人是谁,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帮七十余年,近三十年来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不结怨仇。我在世上已为日无多,既无子孙,又无徒弟,自问绝无半分私心。我说几句话,众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长老的话,有谁不信
徐长老向乔峰道:帮主意下如何
乔峰道:乔某对徐长老素来敬重,前辈深知。
徐长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后,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难明,唯恐有甚差错,当即将此信交于单兄过目。单兄和写信之人向来交好,认得他的笔迹。此事关涉太大,我要单兄验明此信的真伪。
单正向赵钱孙瞪了一眼,意思是说:你又有什么话说赵钱孙道:徐长老交给你看,你当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却是偷看。好比一个人从前做贼,后来发了财,不做贼了,但尽管他是财主,却洗不掉从前的贼出身。
徐长老不理赵钱孙的打岔,说道:单兄,请你向大伙儿说说,此信是真是伪。
单正道:在下和写信之人多年相交,舍下并藏得有此人的书信多封,当即和徐长老、马夫人一同赶到舍下,检出旧信对比,字迹固然相同,连信笺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迹无疑。
徐长老道:老朽多活了几年,做事万求仔细,何况此事牵涉本帮兴衰气运,有关一位英雄豪杰的声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从事
众人听他这么说,不自禁的都瞧向乔峰,知道他所说的那一位英雄豪杰,自是指乔峰而言。只是谁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触,一见他转头过来,立即垂下眼光。
徐长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谭氏伉俪和写信之人颇有渊源,于是去冲霄洞向谭氏伉俪请教。谭公、谭婆将这中间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说明,唉,在下实是不忍明言,可怜可惜,可悲可叹
这时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徐长老邀请谭氏伉俪和单正来到丐帮,乃是前来作证。
徐长老又道:谭婆说道,她有一位师兄,于此事乃是身经目击,如请他亲口述说,最是明白不过,她这位师兄,便是赵钱孙先生了。这位先生的脾气和别人略有不同,等闲请他不到。总算谭婆的面子极大,片笺飞去,这位先生便应召而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哆唆,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谭公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涂在脸上,登时消胂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了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神,追忆昔日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士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鬃虽霜,风采笑貌,当如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那里理会,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得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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