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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虎啸龙吟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谁段正淳摇头道:我猜不出难道是天龙寺中有人还俗改装保定帝摇头道:不是是延庆太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段正淳道:延庆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摇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乱冒,一阳指的功夫却假冒不得。偷师学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寻常,然而这等内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庆太子,决无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问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败坏我家的门风清誉保定帝叹道:此人周身残疾,自是性情大异,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况大理国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怀愤懑,要害得我兄弟俩身败名裂而后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拥戴,四境升平,别说只是延庆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复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来,说道:镇南王此言甚是。延庆太子好好将段公子交出便罢,事物咱们也不认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当他是天下四大恶人之首,人人得而诛之。他武功虽高,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杀,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转头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来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当年锄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禀道:先父忠君爱民。这青袍怪客号称是四恶之首,若在大理国君临万民,众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皇上让位之议,臣升泰万死不敢奉诏。

巴天石仗地奏道:适才天石听得那南海鳄神怪声大叫,说他们四恶之首叫作什么恶贯满盈。这恶人若不是延庆太子,自不能觊觎大宝。就算他是延庆太子,如此凶恶奸险之徒,怎能让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势必是国家倾覆,社稷沦丧。

保定帝挥手道:两位请起,你们所说的也是言这成理。只是誉儿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让,更有什么法子能让誉儿归来

段正淳道:大哥,自来只有君父有难,为臣子的才当舍身以赴。誉儿虽为大哥所爱,怎能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则誉儿纵然脱险,却也成了大理国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来,左手摸着颏下长须,右手两指在额上轻轻弹击,在书房中缓缓而行。众人无知他每逢有大事难决,便如此出神思索,谁也不敢作声扰他思路。保定帝踱来踱去,过得良久,说道:这延庆太子手段毒辣,给誉儿所服的阴阳和合散药性甚是厉害,常人极难抵挡。只怕只怕他这时已为药性所迷,也未可知。唉声,这是旁人以奸计摆布,须怪誉儿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头,羞愧无地,心想归根结底,都是因自己风流成性起祸。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说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册封我弟正淳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孙绵绵。这皇太弟一事尽可缓议。

保定帝伸手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体,这大理国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别说我并无子祠,就是有子有孙,也要传位于你。淳弟,我立你为祠,此心早决,通国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庆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数次推辞,均不获准,只得叩首谢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贺。保定帝并无子息,皇位日后势必传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谁也不以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庆太子之事,只可千知华司徒、范司马两人,此外不可泄露。众人齐声答应,躬身告别。巴天石当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诏。

保定帝用过御膳,小睡片刻,醒来时隐隐听得宫外鼓乐声喧,爆竹连天。内监进来服侍更衣,禀道:陛下册封镇南王为皇太弟,众百姓欢呼庆祝,甚是热闹。大理国近年来兵革不兴,朝政清明,庶民安居乐业,众百姓皇帝及镇南王子善阐侯等当国君臣都是十分爱戴。保定帝道:传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灯,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赏三军,以酒肉赏赐耆老孤儿。这道旨意传将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欢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换了便装,独自出宫。。他将大帽压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见众百姓拍手讴歌,青年男女,载歌载舞。当时中原人士视大理国为蛮夷之地,礼仪与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携手同行,调情嬉笑,旁若无人,谁也不以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众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欢乐。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转过四个山坳,来到一座小小的古庙前,庙门上写着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国教。大理京城内外,大寺数十,小庙以百计,这座拈花寺地处偏僻,无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晓。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门上轻叩三下。过得半晌,寺门推开,走出一名小沙弥来,合什问道:尊客光降,有何贵干保定帝道:相烦通报黄眉大师,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见。小沙弥道:请进。转身肃客。保定帝举步入寺,只听得叮叮两声清磬,悠悠从后院传出,霎时之间,只感遍体清凉,意静神闲。

他踏实着寺院中落叶,走向后院。小沙弥道:尊客请在此稍候,我去禀报师父。保定帝道:是。负手站在庭中,眼见庭中一株公孙树上一片黄叶缓缓飞落。他一生极少有如此站在门外等候别人的时刻,但一到这拈花寺中,俗念尽消,浑然忘了自己天南为帝。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段,贤弟,你心中有何难题保定帝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身形高大的老僧从小舍中推门出来。这老僧两道焦黄长眉,眉尾下垂,正是黄眉和尚。

保定帝双手拱了拱,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黄眉和尚微笑道:请进。保定帝跨步走进小舍,见两个中年和尚躬身行礼。保定帝知是黄眉和尚的弟子,当下举手还礼,在西首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待黄眉和尚在东首的蒲团坐定,便道:我有个侄儿段誉,他七岁之时,我曾抱来听师兄讲经。黄眉僧微笑道:此子颇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点化,生性慈悲,不肯学武,以免杀生。黄眉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保定帝道:是于是将段誉如何坚决不肯学武、私逃出门,如何结识木婉清,如何被服号称天下第一恶人的延庆太子办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说了。黄眉僧微笑倾听,不插一言。两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边脸上的肌肉也不牵动半点。

待保定帝说完,黄眉僧缓缓道:这位延庆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却手,就是派遣下属前去强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师兄明鉴。黄眉僧道:天龙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贤弟的,但他们皆系出段氏,不便参与本族内争,偏袒贤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龙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黄眉僧点点头,缓缓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点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对准他的中指一戳,两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黄眉僧道:段贤弟,我的金刚指力可不能胜你的一阳指啊。保定帝道:师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胜。黄眉僧低头不语。

保定帝站起来,说道:五年之前,师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盐税,一来国用示足,二来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项仁政,以便庶民归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颁令废除盐税。

黄眉僧站起身来,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贤弟造福万民,老僧感德不尽。

保定帝下拜会还礼,不再说话,飘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宫中,即命内监宣巴司空前来,告以废除盐税之事。巴天石躬身谢恩,说道:皇上鸿恩,实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宫中一切用度,尽量裁减撙节。你去和华司徒、范司马二人商议商议,瞧有什么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应了,辞出宫去。

巴天石当下去约了司待华赫艮,一齐来到司马范骅府中,告以废除盐税。至于段誉被掳一节,巴天石已先行对华范二人说过。

范骅沉吟道:针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盐税,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怜,令镇南世子得以无恙归来。咱们不能分君父之忧,有何脸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计,可以救得世子范骅道:对手既是延庆太子,皇上万万不愿跟他正面为敌。我倒有一条计策,只不过要偏劳大哥了。华司徒忙道:那有什么偏劳的二弟快说。范骅道:皇上言道,那延庆太子的武功尚胜皇上半筹。咱们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旧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华司徒紫膛色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二弟又来取笑了。

这华司徒华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贫贱,现今在大理国位列三公,未发迹时,干部的却是盗墓掘坟的勾当,最擅长的本领是偷盗王公巨贾的坟墓。这些富贵人物死后,必有珍异宝物殉葬,华阿根从极远处挖掘地道,通入坟墓,然后盗取宝物。所花的一和虽巨,却由此而从未为人发觉。有一次他掘入一坟,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诀,依法修习,练成了一身卓绝的外门功夫,便舍弃了这下贱的营生,辅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终于升到司徒之职。他居官后嫌旧时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骅和巴天石这两个生死之交,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骅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们混进万劫谷中,挖掘一条地道,通入针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救他出来。

华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极,妙极他于盗墓一事,实有天生嗜好,二十年来虽然再不干此营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痒,只是身居高官,富贵已极,再去盗坟掘墓,却成何体统这时听范骅一提,不禁大喜。

范骅笑道:大哥且慢欢喜,这中间着实有些难处。四大恶人都在万劫谷中,钟万仇夫妇和修罗刀也均是极厉害的人物,要避过他们耳目委实不易。再说,那延庆太子坐镇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过,如何方能令他不会察觉

华赫艮沉吟半晌,说道:地道当从石屋之后通过去,避开延庆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镇南世子时时刻刻都有危险,咱们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来得及么华赫艮道:咱哥儿三人一起干,委曲你们丙位,跟我学一学做盗墓的小贼。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国三公,这盗墓掘坟的勾当,自是义不容辞。三人一齐拊掌大笑。

华赫艮道:事不宜迟,说干便干。当下巴天石绘出万劫谷中的图形,华赫艮拟订地道的入口路线,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运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无双绝技。

这一日一晚之间,段誉每觉炎热烦躁,便展开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须走得一两个圈子,心头便感清凉。木婉清却身发高热,神智迷糊,大半时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间,段誉又在室中疾行,忽听得石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段誉心下奇怪,当即放缓脚步,又走出十几步,这才停住,凑眼到送饭进来的洞也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满脸皱纹、眉毛焦黄的老僧,左手拿着一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举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鱼槌,在铁木鱼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听所发声音,这根木鱼槌也是钢铁所制。他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俯身将木鱼槌往石屋前的一块大青石上划去,嗤嗤声响,石屑纷飞,登时刻了一条直线。段誉暗暗奇怪,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见过,他手上的劲道好大,这么随手划去,石上便现深痕,就同石匠以铁凿、铁锤慢慢敲击出来一般,瑞这条线笔直到底,石匠要击这样一条直线,更非先用墨斗弹线不可。

石屋前一个郁闷的声音说到:金刚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恶贯满盈。他右手铁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条横线,和黄眉僧所刻直线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这无歪斜。黄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赐教,好极,好极又用铁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线。青袍客跟着刻了一道横线。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两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划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线有何深浅不同,歪斜不齐,就此输给了对方。

约莫一顿饭时分,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已然整整齐齐的刻就。黄眉僧寻思:正明贤弟所说不错,这延庆太子能内力果然了得。延庆太子不比黄眉僧乃有备而来,心下更是骇异:从那里钻了这样个厉害的老和尚出来显是段正明邀来的帮手。这和尚跟我缠上了,段正明便乘虚而入去救段誉,我可无法分身抵挡。

黄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来也必胜老僧十倍,老僧要请施主饶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来向我挑战,怎能一开口就要我相让便道:大师何必过谦要决胜败,自然是平下。黄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饶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师既自承棋艺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黄眉僧道:那么就饶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让一先,也是相让。

黄眉僧道:哈哈,原来你在棋艺上的造诣甚是有限,不妨我饶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俩分先对弈便是。黄眉僧心下惕惧更甚:此人不骄傲不躁,阴沉之极,实是劲敌,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终不动声色。原来黄眉僧并无必胜把握,向知爱弈之人个个好胜,自己开口求对方饶个三子、四子,对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这虚名看得极淡,倘若延庆太子自逞其能,答应饶子,自己大占便宜,在这场拚斗中自然多居赢面。不料延庆太子既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丝不苟,严谨无比。

黄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先。黄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请你猜猜老僧今年的岁数,是奇是偶猜得对,你先下;猜错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赖。黄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样我不能赖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岁后,两只脚步的足趾,是奇数呢,还是偶数

这谜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个,当然偶数。他说明到了七十岁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岁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他便是十个足趾头,却来故弄玄虚,我焉能上这个当说道:是偶数。黄眉僧道:错了,是奇数。青袍客道:脱鞋验明。

黄眉僧除下左足鞋袜,只见五个足趾完好无缺。青袍客凝视对方脸色,见他微露笑容,神情镇定,心想:原来他右足当真只有四个足趾。见他缓缓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脱袜,正想说:不必验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动:不可上他的当。只见黄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袜,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么残缺

青袍客霎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揣摸对方此举是何用意。只见黄眉僧提起小铁槌挥击下去,喀的一声轻响,将自己右足小趾斩了下来。他身后两名弟子突见师父自残肢体,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声。大弟子破疑从怀中取出金创药,给师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伤口。

黄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岁,到得七十岁时,我的足趾是厅数。

青袍客道:不错。大师先下。他号称天下第一恶人,什么凶残毒辣的事没干过见过,于割下一个小脚指的事那会放在心上但想这老和尚为了争一着之先,不惜出此断然手段,可见这盘棋他是志在必胜,倘若自己输了,他所提出的条款定是苛刻无比。

黄眉僧道:承让了。提起小铁槌在两对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个小圈,便似是下了两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铁杖,在另外两处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现两处低凹,便如是下了两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两子,称为势子,是中国围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与后世亦复相反。黄眉僧跟着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应以一子。初时两人下得甚快,黄眉僧不敢丝毫大意,稳稳不失以一根小脚趾换来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着针锋相对,角斗甚剧,同时两人指上劲力不断损耗,一面凝思求胜,一面运气培力,弈得渐渐慢了。

黄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见师父与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变,黄眉僧假使用不应,右下角隐伏极大危险,但如应以一子坚守,先手便失。

黄眉僧沉吟良久,一时难以参快,忽听得石屋中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反击去位,不失先手。原来段誉自幼便即善弈,这时看着两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段誉的棋力本就高于黄眉僧,再加旁观,更易瞧出了关键的所在。黄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时难定取舍,施主此语,释了老僧心中之疑。当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国古法,棋局分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观不语真君子,自作主张大丈夫。段誉叫道:你将我关在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黄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无耻,无耻。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个凹洞。

兵交数合,黄眉僧又遇险着。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誉却又不作一声,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声说道:段公子,这一着该当如何下才是段誉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这路棋先后共有七着,倘若说了出来,被敌人听到,就不灵了,是以迟疑不说。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写道:请写。随即将手掌从洞穴中伸进石屋,口中却道:既是如此,倒也没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内功深湛,纵然段誉低声耳语,也必被他听去。

段誉心想此计大妙,当即伸指在他滨中写了七步棋子,说道:尊师棋力高明,必有妙着,却也不须在下指点。破嗔想了一想,觉得这七步棋确是甚妙,于是回到师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写了起来。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见他弄甚么玄虚。黄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旁人所教,以大师棋力,似乎尚未达此境界。黄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戏。良贾深藏若虚,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观火,这局棋还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狯伎俩,袖底把戏。他瞧出破嗔和尚来来去去,以袖子覆在黄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专注棋局变化,心无旁鹜,不能再去揣摸别事。

黄眉僧依着段誉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这六步不必费神思索,只是专注运协,小铁槌在青石上所刻六个小圈既圆且深,显得神完气足,有余不尽。青袍客见这六步棋越来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对付,全然处于守势,铁杖所捺的圆也便微有深浅不同。到得黄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这一子奇峰突起,与段誉所设想的毫不相关,黄眉僧一愕,寻思:段公子这七步棋构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从一先进而占到两先。但这么一来,我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尽弃么原来青袍客眼见形势不利,不论如何应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却去攻击对方的另一块棋,这是不应之应,着实厉害。黄眉僧皱起了眉头,想出善着。

破嗔见棋局斗变,师父应接为难,当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誉早已想好,将六着棋在他掌中一一写明。破嗔奔回师父身后,伸指在黄眉僧背上书写。

青袍客号称天下第一恶人,怎容得对方如此不断弄鬼左手铁杖伸出,向破嗔肩头凭虚点去,喝道:晚辈弟子,站开了些一点之下,发出嗤嗤声响。

黄眉僧眼见弟子抵挡不住,难免身受重伤,伸左掌向杖头抓去。青袍客杖头颤动,点向他左乳下穴道。黄眉僧手掌变抓为斩,斩向铁杖,那铁杖又已变招。顷刻之间,两人拆了八招。黄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对方杖头点了过去。青袍客也不退让,铁杖杖头和他手指相碰,两人各运内力拚斗。铁杖和手指登时僵持不动。

青袍客道:大师这一子迟迟不下,棋局上是认输了么黄眉僧哈哈一笑,道:阁下是前辈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袭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铁槌在青石上刻个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随手又下一子。这么一来,两人左手比拚内力,固是丝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紧逼,亦是处处针锋相对。

黄眉僧五年前为大理通国百姓请命,求保定帝免了盐税,保定帝直到此时方允,双方心照不宣,那是务必替他救出段誉。黄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紧,若不救出段誉,如何对得起正明贤弟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黄眉僧禅定功夫虽深,棋力却不如对方,潜运内力抗敌,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内力比拚却又处了下风,眼见今日局势凶险异常,当下只有决心一死以报知己,不以一己安危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胜,黄眉僧这时哀则哀矣,必胜却不见得。

大理国三公司徒华赫艮、司马范骅、司空巴天石,率领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属,带了木材、铁铲、孔明灯等物,进入万劫谷后森林,择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开了一条数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来与石屋已相距不远。华赫艮命部属退后接土,单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庆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时轻轻落铲,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这么一来,进程便慢了许多。他们却不知延庆太子此时正自殚精竭虑,与黄眉僧既比棋艺,又拚内力,再也不能发觉地底的声响。

掘到申牌时分,算来已到段誉被囚的石室之下。这地方和延庆太子所坐处相距或许不到一丈,更须加倍小心,决不可发出半点声响。华赫艮放下铁铲,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越爪功使将出来,十指便如两只铁爪相似,将泥土一大块一大块的抓下来。范骅和巴天石在后传递,将他抓下的泥土搬运出去。这时华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转为自下而上。工程将毕,是否能救出段誉,转眼便见分晓,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远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华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会便便住手倾听,留神头顶有何响动。这般挖得两炷香时分,估计距地面已不过尺许,华赫艮出手更慢,轻轻拨开泥土,终于碰到了一块平整的木板,心头一喜:石屋地下铺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个两尺见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块的木板便跌了下来,露出一个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华赫艮举起铁铲在洞口挥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袭,猛听得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声惊呼。

华赫艮低声道:木姑娘别叫,是朋友,救你们来啦。涌身从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时,这一惊大是不小。这那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见窗明几净,橱中、架上,到处放满了瓶瓶罐罐,一个少女满脸惊慌之色,缩在一角。华赫艮立知自己计算有误,掘错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凭保定帝跟巴天石说了,巴天石再转告于他,他怕计谋败露,不敢亲去勘察。这么辗转传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谬亦非千里,但总之是大大的不对了。

原来华赫艮所到之处是钟万仇的居室。那少女却是钟灵。她正在父亲房中东翻西抄,要找寻解药去给段誉,那知地底下突然间钻出一条汉子来,教她如何不大惊失色

华赫艮心念动得极快:既掘错了地方,只有重新掘过。我踪迹已现,倘若杀了这小姑娘灭口,万劫谷中见到她的尸体,立时大举搜寻,不等我气到石屋,这地道便给人发见了。只有暂且将她带入地道,旁人寻她,定会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时,忽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有人走近。华赫艮向钟灵摇了摇手,示意不可声张,转过身来,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从洞中钻下,突然间反身倒跃,左掌翻过来按在她嘴上,右手拦腰一抱,将她抱到洞边,塞了下去。范骅伸手接过,抓了一团泥土塞在她嘴里。华赫艮跃回地道,将切下的一块方形地板砌回原处,侧耳从板缝中倾听上面声息。

只听得两个人走进室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你定是对他余情未断,否则我要败坏段家声誉,你为什么要一力阻拦一个女子声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从来对他就没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过。好极,好极语声中甚是喜欢。那女子道:不过,木姑娘是我师姊的女儿,总是自己人,你怎能这般难为她

华赫艮听到这里,已知这二人便是钟谷主夫妇。听分居商量的事与段誉有关,更留神倾听。

只听钟万仇道:你师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誉,幸得给叶二娘发觉。你师姊跟咱们已成了对头。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儿夫人,厅上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对他们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进来,未免太太这个礼貌欠周。钟夫人悻悻的道:你请这些家伙来干什么这些人跟咱们又没多大交情,他们还敢得罪大理国当今皇上么

钟万仇道:我叠不是请他们来助拳,要他们跟段正明作对造反。凑巧他们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来喝酒,好让大家作个见证,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物女儿同处一室,yín秽乱伦,如同禽兽今日请来的宾客之中,还有几个是来自北边的中原豪杰。明儿一早,咱们去打开石屋门,让大家开开眼界,瞧瞧一阳指段家传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紧么这还不名扬江湖么说着哈哈大笑,极是得意。

钟夫人哼的一声,道:卑鄙,卑鄙无耻,无耻钟万仇道:你骂谁卑鄙无耻了钟夫人道:谁干卑鄙无耻之事,谁就卑鄙无耻,用不着我来骂。钟万仇道:是啊,段正淳这恶徒自逞风流,多造冤孽,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女相恋成奸,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了。钟夫人冷清笑了两声,并不回答。钟万仇道:你为什么冷清笑卑鄙无耻四个字,骂的不是段正淳么钟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过段家,一生在谷中缩头不出,那也罢了,所谓知耻近乎勇,这还算是个人。那知你却用这等手段去摆布他的儿子女儿,天下英雄耻笑的决不是他,而是你钟万仇

钟万仇跳了起来,怒道:你你骂我卑鄙无耻

钟夫人流下泪来,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终身的良人,竟是竟是这么一号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钟万仇一见妻子流泪,不由得慌了手脚,道:好好你爱骂我,说骂个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来走去,想说几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如何措词,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誉是南海鳄神捉来的,木婉清是恶贯满盈所擒,那阴阳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会有这种卑鄙无耻的药物这时只想推卸责任。钟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么是卑鄙无耻,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赞成这主意,那就该将木姑娘放出来啊。钟万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誉这小鬼一个还做得出什么好戏

钟夫人道:好你卑鄙无耻,我也就做点卑鄙无耻的事给你瞧瞧。钏万仇大惊,忙问:你你你要做什么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钟万仇颤声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这恶贼去私通么钟夫人怒道:什么又不又的钟万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别生气,我说错了话,你从来没跟他跟他那个过。你说要做些卑鄙无耻的事给我瞧瞧,这是这是开玩笑吧钟夫人不答。

钟万仇心惊意乱,一瞥眼见到后房藏药室中瓶罐凌乱,便道:哼,灵儿这孩子也真胡闹,小小年纪,居然来问我阴阳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从那里听来的,又到这里来乱搅一起。说着走到药架边去整理药瓶,一足踏在那块切割下来的方板之上。华赫艮忙使劲托住,防他发觉。

钟夫人道:灵儿呢她到那里去了你刚才又何必带她到大厅上去见客钟万仇笑道:我跟你生下这么个美貌姑娘,怎可不让好朋友们见见钟夫人道:猴儿献宝吗我瞧云中鹤这家伙的一对贼眼,不断骨溜溜的向灵儿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钟万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个人,似你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儿,那一个不想打你的主意

钟夫人啐了一口,叫道:灵儿,灵儿一名丫环走了过来,道:小姐刚才还来过的。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去请小姐来,我有话说。

钟灵在地板之下,对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苦于无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满了泥土,更是难受之极。

钟万仇道:你歇一会儿,我出去陪客。钟夫人冷清冷的道:还是你歇一会,我去陪客。钟万仇道:咱俩一起去吧。钟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着你这张马脸挺有趣吗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这几日来钟万仇动辄得咎,不论说什么话,总是给妻子没头没脑的讥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别重逢之后,回思旧情,心绪不佳。他心下虽恼,却也不敢反唇相讥,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厅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么卑鄙无耻之事给我瞧瞧她说那一天连我也瞧得厌了,那么现下对我还没瞧厌,大事倒还不妨。就只怕段正淳这狗贼

第八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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