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嬛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嬛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嬛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馀级,水声已然振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馀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幌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道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裣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园园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吧。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什么不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吧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人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里干什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什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立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嘭、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了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吧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馀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
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什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包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吧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拦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夜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疑,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来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双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