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要停落,队伍未停。
官兵相谈,目的地为契河,距青州叁百里地,要走陆路,水路,泥路,需绕过九个山头。
途中无人掉队,每过半个时辰便要清点回人。
官兵自阴雨之间点人,江濯看着,心里发冷。
走过一天,再是一天,他们同大队伍汇合了,江濯多日未曾饮水,还以为见到幻觉,当下便要软腿。
远处是叁千大兵自草地歇,虎队听指挥续去尾端,泥头泥脸泥身子,坐下便再没动的气力。
坐了片刻,官兵说是寻见水了,自何处何处,江濯一听到水,还未等喘息,当即便去抢。
水单是条河,一众人过去饮,不知脏与不脏。
江濯抢去最先头,看见水便捞起饮,后来还觉不够,似乎牲畜趴着饮。
近日皆冷,水已然很冻,她却饮够了还饮,生怕再也喝不到,冻得唇舌无知觉也继续。
待至饮饱,口内都是凉气,江濯说话都有雾。
她见着雾,初次苦中作乐,一路说着雾气。
“水好好喝。”她道,“可是我想家了。”
一路说着,一路雾气,江濯回去了,坐下歇着脚。
前些时候刚品出恨,现下闲下了,她开始稚嫩地恨。
恨谁?
这队伍气氛不一,时不时便会歇,有水喝有粮吃,时不时便会唱号子,讲为国分忧。
那般激昂,那般热血。
起先江濯恨,不愿开口,但毕竟同国,难血热。
“我们并非苦工,我们领得工钱,我们光荣,我们为国分忧!”
“我们不再低贱,而与皇帝平起平坐!”
江濯见着大势头,男人皆举手呐喊,亦是不自禁地动唇:“我们……我们……”
“我们并非苦工,我们领得工钱,我们光荣,我们为国分忧!”
“我们不再低贱,而与皇帝平起平坐!”
江濯分唇重复:“我们并非苦工……我们领得工钱,我们光荣,我们为国分忧……”
是近日里活得太好?
她的立场模糊了。
虎队亦都重复这句话,似乎咂摸。
通国可曾少过他们钱?缘何要逃走,缘何不为他们做活?
耳边却炸开一声。
“我们并非苦工!”
李虎举起拳,高吼道:“我们并非苦工!”
他朝前走,跨着趔趄,“我们不再低贱、而与皇帝平起平坐!”
甚么意思?
江濯心底一瞬清明,她仰首咬牙,亦举起手:“我们并非苦工!”
众多人一齐道:“我们并非苦工!”
学恨,恨谁?
江濯撕裂着嗓发泄,鼻音滚着鼻音:“我们不再低贱、而与皇帝平起平坐!”
“我们不再低贱、而与皇帝平起平坐!”
李虎拳起青筋,朝前打着:“无人有权奈我们何!”
江濯嘶吼道:“无人有权奈我们何!”
她的立场坚定了。
有官兵来问李虎,如何作出这般好的句子的,正贴切通国。
李虎粗声干笑道:“绑出来的!”
绑出来的,如何绑出来的,期间是否有反骨,官兵无处想。
敷衍地问了,敷衍地听了,敷衍地赞誉,敷衍地回了。
至了傍晚,他们在山脚歇,许多人脚上起泡,抱着脚喊疼。
官兵说:“为国,只这点伤痛算甚么?”
众人将泡挑了。
夜里无个暖和去处,认识的都挤一处取暖,打着牙战叫冷。
官兵披着袄,说:“为国,受这些苦算甚么?”
江濯坐在篝火旁,将自己团成个团,抱着膝揣度言语,愈揣度愈不是滋味。
至了夜间,她的立场又摇摆,一边是认为这错了,要愤恨,一边是认为常人皆会犯错,缘何愤恨?
李虎身上的伤红肿了,他脚亦起泡,拿的树枝捅破,疼得用鼻哧哧喷气。
江濯侧过首,看男人五官扭曲,抱着脚四下换姿势,正受罪却仍不肯喊。
江濯心想,她现下该恨皇帝,官兵听候皇帝吩咐。
原谅了皇帝,李虎身上的伤难道白受?
但官兵同皇帝有甚么干系?
众多一切推来算去,皇帝吩咐官兵,但官兵如何干是他们的事,这罪冠来冠去竟冠不到任何人头上。
皇帝叫他们造城墙,也是给过工钱的,大队伍内每个都是喜气,因此可见虎队仅是个例,被未打招呼便绑来,是官作祟,怪不得皇帝。
但官如此,便怪不得皇帝了么?
皇帝有许多权势,缘何管不得官?缘何叫他们受苦?
但皇帝手底下多少官,哪能尽数管到?
到底谁伤了李虎?
到底她该恨谁?
江濯抱着膝,坐了半时辰,待至人皆睡了时才偷偷起身。
她踏着泥,躲提灯,寂静地避走,只见官兵外头把守,一个缝隙也不肯留,每个方向都是无穷尽的火,纷乱地点燃了整片山。
几多日了,都这般看。
每日皆是无机会,每日都是失望而归。
“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