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又一日,墙上的历亦一页页地翻。
江濯每日奔走于城内,卖着浑身的力气,她同男人们一齐搬石,淋漓地湿了额角,正到上抬时,却被铁皮刮破了衣裳。
“止住,止住!”
她垂首,见腰边坏了,轻声地惊讶,顾不得情面,当即便打了招呼,窘迫地回了家。
她只这一件衣裳,坏了该如何是好?
关镖局中,江濯胆怯地着亵衣,看着澹台姒。
“姒,衣服坏了……”
她举起手中的衣,衣物坏了腰边,不怪她如此惊慌。
澹台姒淡漠地看她,写:衣服脏,我不说甚么;衣服破了,你想何如?
澹台姒严厉,本是不该让她知的,她知过后,只是苛责,刻薄地对她。
但江濯同男人长大,不知缝衣裳,此时只好细声细气地讲:“我身上原先披了件坏衣裳,可坏衣裳也透了……”
:你想何如?
江濯轻声地讲:“我想你帮我。”
:帮甚么?
江濯讲:“缝衣服。”
如澹台姒这般人,当真会缝衣么,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
:央我。
她却写。
原本的淡薄改了,烟的眉同淡的眼一齐抬,悠然地视过去。
这么玉的面,唇旁的痣宛若正打趣人。
“姒……”江濯柔哑地不开口。
该如何?小丈夫左右地权衡,左边是在妻子面前的面子,右边是银钱。
有面子,会得妻子赏识,但若是无钱了,妻子便走了。
“求你了。”最终,小丈夫选了银钱,脖颈静静地红了。
:再央。
澹台姒于榻上端坐,发丝规整,神情贵重,墨眸似乎粹了黑,浓了不止一分。
她此番,哪像是守诺模样?
“你戏弄我。”江濯顿时急切道,“你允我了,我求你你便帮我的。”
:承诺我守,不曾戏你。
澹台姒雷打不动地写:再央。
哑的人都如斯无趣么,需有人在方可起趣。
又是一回掉面子。
江濯的眉眼流情,轻轻地摇头,满面通通是疑迟与犹豫。
“你不能再叫我求你了。”她道,“我受不了的,唔,我不好意思。”
澹台姒不应她,单是侧过身,去桌上撑起一边脸,静候着求。
江濯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心一下乱了。
“哎呀!”她的唇里并不想求,心里却求了,教唇也说求,含情地讲:“求你了。”
女人果真守诺,下了榻便由江濯手中接过衣,气质地去缝。
寻针,拿线,坐去椅上。
此刻她万般娴静,不再不可亵渎,单是下凡的神。
衣衫自她手中动,自然地袒露出破处,她的针脚布得好,线得讲究,缝出的衣衫亦是自然,不似乎曾破的。
针线活细,神,亦腰。
江濯走过去看,只见澹台姒背靠着椅,疏解着腰,烟眉蹙了。
她用手捏住澹台姒的肩头,又用手环住她的腰,由肩到腰依次地捏,情调地为她解乏。
“麻烦你了。”她道。
下午,江濯回去了工场,秀发汗淋淋的干活,她同几个男人一起喊号,将木头喊到颈旁,便开始受一天的磨。
今日造桥,需石头,明日便需木,要背木头。
后日造城,要上山拉石头,这活苦,寻常人不接,老虎们找见她,问她接不接这活,江濯原本不应,但听见工钱加,眼波动着,便问。
“加成几多?”
“够你小子去聚福楼撮顿的。”
聚福楼是这最大的酒楼,一盘菜的价够做十日饭。
“我去。”她便生生地纳下去。
男人们笑她,粗壮地立一旁拍大腿,一会笑她不知好歹,一会又哭她苦,问她家中是否有人害病。
“我家中无人染病。”江濯不自禁地想到澹台姒,讲:“但我家中有个母老虎。”
活暂且撂下,男人们坐这桥边,淌着胸膛汗,攥着衣服擦身,开始促膝长谈。
“俺老娘有病了!”有一男人大声道,旋即又含糊不清地嚷嚷,“又是吐血又是干呕,硬生生拿不着钱,要谁有钱,老子把眼睛掏出去也乐意啊……”
一个男人说了,另个男人也应合:“我媳妇要生了。”
似乎心事总藏心,如今遇知音,尽倒出来了,他们或低声或高声,或情绪激昂,或情绪低沉。
话终了,男人们僵着脸,纷纷地阴沉,用手试面。
他们叫虎队,统共八人,是这地界力气大的,都聚在一处揽生意了,为首的叫李虎,果真人如其名,人如虎,他是最脏也最义气的,一双眼清亮,认得好坏。
此刻他道:“拜师傅都要钱呢,老子们没个手艺,要不是这来钱快,老子们谁乐意干这个?”
江濯想了想,她不愿做这个,这个太苦太累,但不做这作何?给旁人当奴才?主人家一月能施舍几多铜板?
这段时日她黑了许多,即将入夏,她的颈也被晒红。
女人同男人不一,男人可光着膀子,敞开手脚去干,女人却要守着自己的矜持,工作都需挑拣。
论到底,连这碗血汗饭都是虎队赏她的,男与女终究有别,虎队肯容她,算她运气。
“莫要说了。”她唔了一声,“这回工钱发了,我请弟兄们喝酒,大家都不容易……”
李虎一拍大腿,大声嚷嚷:“你不顾母老虎了?!”
江濯垂睫,笑了一下:“我给大伙消消愁。”
江濯赚的是血汗钱,请的自然是血汗饭,虎队弟兄八个齐聚一堂,此刻落座大厅,同其余人轰隆隆地吃饭。
厅堂内还几桌客,他们不顾,大声地吵,声响几乎如雷,阵阵地劈,阵仗宛若是大官下场,桌上却只四盘菜。
桌上四盘菜,桌旁九位人,哪里够用?他们都顾忌江濯情面,汗着脸,粗声大气地吃,哧哧地从鼻里喷气。
吃不饱何如?吃不饱,便喝饱。
李虎招呼小二,大手一挥,点了几斤的酒。
“濯。”他沉下脸,粗声问江濯,“我喝你酒了!你心不心疼?”
江濯轻声道:“不心疼。”
她确是不心疼,私下里,轻轻捏了捏袖口,心神不定地想着究竟够不够。
李虎顿时变了脸:“不心疼、不心疼……”
小二提酒来,他猛地站起身,一揽手便捞来个酒缸揭盖,揭了盖直接提着对嘴喝:“哈哈、好一个不心疼!”
他豪情地大笑,旁说旁喝,这壶酒喝了个狼狈,有人看他似乎看笑话,对以他指点,男人虎目扫过满室,忽而定神一瞪,胡子上都下滴着酒,逼退了好些人。
“弟兄们。”他回目光,目光凶戾,却红光满面地为每个碗都倒酒:“老子不忘你们的,喝、喝!”
大的酒缸倾过去,酒液便下坠,每个碗都白瓷,滚上了一大泡清酒。
男人们举起大碗,也不曾嫌,粗烈地笑着,和气升天。
“今天这菜,江濯请的!”李虎说话,其余人便应和。
“老子不知啥礼数,但知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他打了个酒嗝,旋即畅快大笑,道:“酒,今天老子李虎请啦!”
——
饭一下吃到晚晌,旁的桌已然走了,李虎抬手,红着脸吐着嘴说不喝了,他们才各自回家。
江濯回,酒气冲天地回,她依在关镖局门上,扶着门摇摇晃晃地走,秀美的脸上尽是红。
“姒!……”她叫道,“我回了!”
关镖局此时寂寂,单只树影,未有人影。
澹台姒似乎未曾等她,半晌也不出来,往日都出来的,莫非是这回喝酒,她生气了?
江濯立于中央,眼见四处宽广,醉醺醺地伤心了。
她含糊地说:“我回来了,你为何不出来?……我回了,你就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