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母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擦眼泪,见顾轻舟到来,下意识唰的站起了身,面上表情如释重负。
顾庭是原配的儿子,大顾轻舟五岁,早就成家,连孩子都有了,却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见状意有所指的道:“轻舟,你来的可真够早的,爸刚才醒了一次,还问你呢。”
顾母攥住顾轻舟的手腕,不动声色推开人群,将他拉到了床边最显眼的位置,务求老爷子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他,听见顾庭的话,她一面用手帕擦了擦眼泪,一面道:“你弟弟一听见消息,立刻连夜坐飞机赶回来了,看看他都瘦成什么样了。”
顾轻舟看了眼病床上容发枯朽的老人,定格几秒,又移开视线,他虽然和亲生母亲不怎么亲近,但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拆她台,淡淡阖目,一言不发。
一旁还有几个妹妹,但因为是嫁出去的姑娘,加上生母不详,反倒没什么话语权,只能静坐在沙发上或真或假的哭泣,全场人除了顾轻舟和一位宣读遗嘱的律师,基本上眼圈都是红的。
老爷子没醒,他们就只能等着,等着他醒过来,或者等着他咽气。
病房位置有限,有位置就坐,没位置就站,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丝毫不耐,他们望着墙上一刻不停的挂钟,静到极致时,甚至能隐约听见时针走动时滴滴答答的声响,仿佛象征着病床上那位老人生命的流逝。
窗外夜色涌动,月亮高挂在树梢,却只照射下一片惨淡冰凉的寂寞。
凌晨三点的时候,顾老爷子醒了,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亮了一瞬,看起来十分有神,不明就里的暗自担忧他怕是还有一些日子好活,心中了解的,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了。
老爷子说话仍有些糊涂,声音沙哑,像破旧的封箱,他没办法起身,顾母便帮着把床摇起来些许,只听他糊涂的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顾母闻言立刻把顾轻舟扯了过来:“老爷子,都到了,轻舟知道你身体不好,一路上担心得跟什么似的。”
顾老爷子闻言劲的偏头看了一眼,却对上顾轻舟神情淡淡的脸,二人的双目一个清澈干净,一个浑浊苍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细看内里的淡漠却隐隐有些重叠。
顾老爷子点了点头:“到齐了就好……”
仿佛是为了做戏给他看,一旁的几个子女都刻意哭出了声,顾庭也跟着挤了两滴眼泪,凑到床前哀哀戚戚的叫了一声:“爸……”
顾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又把其余的人都挨个看了遍,最后才看向律师,然后有气无力的耷拉着眼皮道:“我日子不多了,剩下一些东西,好好分一分,得你们兄弟几个打架,遗嘱就当着我的面宣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要争,不要抢,得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断断续续的说完,几道目光都不着痕迹聚集在了律师手中那一份薄薄的文件上,对视间竟有无形的硝烟味弥漫开来。
顾轻舟鼻翼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左手被顾母紧攥着,女人过于紧张,连指甲陷入儿子皮肉了都没发觉,一片火辣辣的疼。
顾轻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乱七八糟,充斥着许多东西,他见律师在顾老爷子的默许下打开那一份蓝色的文件,然后开始宣读遗嘱,股份的分配,房产的分配,生意的分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冰冷无感情的机械音。
顾母最在意的还是公司股份,老爷子现在明面上承认的儿子一共有四个,但只有顾轻舟和顾岩进了公司,顾庭虽然是原配的孩子,但从来都不成器,每年只能坐等着分红,老爷子应该不会那么眼瞎把公司交给他吧。
顾母不自觉把顾轻舟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冷汗涔涔往下冒,一动不动盯着律师张合的嘴……
56%的股份……
顾庭分走百分之五,顾岩分走百分之三十五,顾轻舟分走百分之十四,顾闵年纪小,只分走百分之二……
百分之十四?!
顾母听着听着,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眼睛倏的瞪大,下意识看向病床上的人,失声诧异道:“老爷子?!”
几个兄弟里顾岩股份最多,这不是相当于把公司交给了他吗?那顾轻舟呢?当个大股东?
顾母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相当不满意,除了因为她和顾岩生母有过一段私仇,更因为顾岩对她敌意最大,现在换对方执掌公司,她们mǔ_zǐ还有活路吗?!
顾轻舟见她失态,略微沉下声音道:“妈——”
其实现在的结果已经出乎顾轻舟的意料之外了,他对家里并不亲近,也没指望能分到什么,只是来见见老爷子最后一面,却没想到对方给了他过十的股份。
他对这些无所谓,但顾母并不知足也不甘心。
她现在是顾太太,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置,他的儿子有出息也有能力,自己也有了正室的名分,为什么公司却偏偏给了顾岩?!
第45章 后事
律师并不顾及她的失态, 继续逐字逐句念着遗产分配,几个女眷虽然没有公司股份,但都用现金和房产补足了, 只要不胡乱挥霍,足够她们衣食无忧的过完后半辈子了。
顾母分到的东西也和她们一般无二, 并没有因为她顾太太的身份而有什么特殊,大抵知道事已成定局,她气急竟是哭了起来, 用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哀戚的道:“老爷子,我伺候你这么多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你给我什么都不要紧, 哪怕用破碗铁盆打发都无所谓, 可轻舟在公司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讲名分讲业绩,他哪里不如顾岩?”
大家族规矩严, 长辈说话, 没有晚辈插嘴的份, 是以旁人都保持着沉默, 按理说顾庭才是最倒霉的,明明是原配长子,偏偏分到的股份最少, 他一面暗怪老爷子处事不公, 一面阴阳怪气的对顾母道:“柳姨,爸爸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做人要知足, 可不能贪心不足蛇吞象!”
顾母气的手都在抖, 偏偏被顾轻舟按住肩膀发作不得,顾老爷子呼吸已经有些劲了,胸膛起伏间都带着杂音,他看了眼顾母,然后劲道:“你们都……都出去……轻舟留下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顾轻舟闻言,动作微顿,顾母却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忙擦干净眼泪和众人出去了,一时间偌大的病房只剩了他们两个。
顾轻舟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病床上躺着的男人,那个字他怎么都叫不出口。
顾老爷子喘了两口气:“你妈说的没错,这几个兄弟里面,就你最出息,阿岩虽然不差,但和你到底没法比……”
在顾老爷子眼中,这个儿子不仅不和他亲近,也太倔了,刚来a市的时候,宁愿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半工半读挣学,也不肯伸手找他要一分钱,老爷子起初看不上,也不想管,可临到头才发现,这种韧劲是其余几个儿子身上所没有的
他问顾轻舟:“我把公司交给阿岩,你心里是不是不服气?”
顾轻舟态度是疏离且带着尖刺的,不知是不是念及面前的人时日无多,他到底没有冰冷的讥讽什么,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顾老爷子又没头没尾的问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海城,待的还开心吗?”
顾轻舟闻言下意识看向他,却见顾老爷子浑浊的双眼隐隐透出一股洞悉世事的明,他身形微微紧绷一瞬,便知道他怕是已经查过自己和江絮的事了,几经思虑,到底没有开口。
顾老爷子似乎是笑了笑,又劲的道:“别那么紧张,我不管你们那些破事,人活着不就图个痛快,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你这一点就比阿岩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顾轻舟见他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面色发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状况实在不太好,转身道:“我去给你叫医生。”
顾老爷子却在他身后道:“有舍才有得……你要是跟那个男的撒开手……老老实实回来……现在改遗嘱还来得及……”
顾轻舟闻言,脚步微微顿住,病房内明明灯光明亮,却弥漫着一股无言的衰败枯朽,他没有回头,只说了两个字:“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