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显然人生阅历比她丰富叁十多年的柯纪永知道她在无谓抵抗着什么,“你以为我是捕风捉影抓到点苗头,就来找你对峙的吗。曾桥,大伯今年五十五岁了,什么人没见过。我面对过那么多学生,他们总以为自己在底下做什么我不清楚,其实讲台上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笑着转过头,“虽然你父母那么说,但元迟也算是我的孩子,他在做什么我大概都清楚。他之前有一次从楼梯上摔下去。”
柯纪永像是不经意转头一瞥,看到她突然紧紧捏住的双手,笑一下,“我有个学生,在医院看见你们了。”
曾桥脸色白了一白。
“我当然会以为他在开玩笑,年轻人嘛,总爱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后来我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曾桥,你们太过亲密了。这绝不是成年兄妹间该有的。”他正色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元迟在想什么。你们太过火了,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啊?!”
柯纪永突然发飘,随着最后一句质问,他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喇叭被按出短促的一声巨响,曾桥被吓了一跳,手都抖得厉害。
“你们这叫丧尽天良!罔顾人伦!”柯纪永依旧厉声,满脸痛心,“你们,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曾桥的耳鸣还在持续,她听着柯纪永的指责,脑海一片空白。好像是因为知道总有会被发现的一天,她做了太多的心理建设,于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除了害怕和痛苦,还有一丝丝的懈怠放松。
迟迟未落的铡刀,终于擦亮了刀刃。
曾桥平静地看向柯纪永,他恢复到平常的一派温和,驾驶着车拐进医院的大门,劝诱着:“还不算晚,曾桥,结束掉这段关系。你们依然可以做回普通的兄妹。”
曾桥笑一下,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不如说,她一直怕的都是被发现,现在发现了,好像就再也没得可怕,“普通是哪种普通?”
柯纪永没想到她突然开口是问这个,一下语塞。
车驶进地库,一片黑覆在眼上,然后是全身陷入一段昏暗不明,曾桥闭了闭眼,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安心,“我们就不可能普通。在他被送往去了您家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关系普通的兄妹。所以未来也不可能普通。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她说得淡然,连表情都吝啬,“您以为柯元迟当年为什么会答应去美国。是我亲手推出去的。我试过,可是没有用。除非,您能让时光倒流,让我不要出生,或者,不养柯元迟。”
空白挤在胶着般的空气中,填补着每一份心情的拉扯。曾桥看柯纪永停好车,摘了自己的安全带,“谢谢您,我先上去了。”
“等下。”柯纪永开口,也是毫无感情的语气,像带着砂砾的雕塑,冷硬粗糙:“你知道元迟送你的房子,他需要还多少年的房贷吗?这份首付他是怎么攒出来的?你有想过吗?”
曾桥凝滞,手下的动作停住。
“他为了你背负了什么,你真的知道吗?曾桥,你在拖着元迟走钢丝线。他的工作他的一切他的未来,你在亲手摧毁它,你在亲手毁掉你的哥哥。是,你们是回不到普通的兄妹关系,但是,做人不能自私,你可以放弃普通的生活,但你真的忍心看他丢失那份普通吗?元迟,他也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
曾桥吸气,咬住牙。
“你是个好孩子,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曾桥,好自为之。”柯纪永替她打开门,“你妈妈估计看到我,还要生气一阵。我先不上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曾桥走在热气混合着机油味道的地下车库,脑海里蹦出和柯纪永见面的第一次,那还是柯元迟刚回来不久。他说出差路过来看柯元迟一眼,曾桥正剥了橘子往嘴里塞,开门的时候还没完全咽下,听明来意,想要回答,嘴里却被果肉塞得严严实实。柯纪永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曾桥在那笑里看出点别的意思,但还是两叁下快速咽下橘子,请他进来。
周末,父母去参加亲戚的婚礼都不在家,柯元迟也约了朋友出门。他说坐一坐,目光却不断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扫视,那目光里的打量让曾桥坐立难安,她不断编造着谎言,想让柯元迟的生活质量比起以前来并没有降低多少,柯纪永只是点头微笑。
后来他走的时候,突然拿出几张红色纸币,曾桥拒绝,他直接压在水果盘底下,就是曾桥刚才吃了橘子的水果盘。
午后的阳光把盘子的边缘打磨得莹亮,柯纪永冲她笑,“你是元迟的妹妹,今后元迟就拜托你多照顾他。既然是兄妹,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别让他受委屈哦。”
这话里有好多层意思,曾桥太小的时候琢磨不出,每长大一点却能模糊着拽出一层。比如,他对曾家的鄙夷不屑、对柯元迟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偏爱,他看出来她对柯元迟其实并不讨厌。
以及他不过几句话就掌握了她的心理,也知道盘子的缺口才是曾桥的惶恐自卑,而不是他塞来的红色纸币。曾桥竭力在家里人不在时制造出的家庭状况良好的假象,柯纪永没有戳破,但他把纸币压在了有着破碎口子的盘子下面。
曾桥仿佛从空气里的机油味道闻到了当年的橘子味。
一直以来,她不喜欢他言语之中自然流露出的说教情绪,还有某种清高、明、偶尔的势利,可能是因为,作为长辈他一直在直指真实的一面,让人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