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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金庸鹿鼎记 > 第四十九回

第四十九回

韦小宝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父,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父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父。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韦小宝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甚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河邡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发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韦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推牌九、掷骰子的大赌起来。既是至好兄弟,韦小宝掷骰也就不作弊了。赌到二更时分,韦小宝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甚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

韦小宝想托他做的,便正是这件事,哪知他话说在前头,先行挡回,心想:皇上神机妙算,甚么都料到了。连一百万两银子都买不到茅大哥的一条命。心中恼恨,便又想去郑克家讨债,但一想到郑克那副衰颓的模,觉得尽去欺侮这可怜虫也没甚么英雄,一转念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妈巴羔子的好不厉害,咱们可都给他欺了。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韦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韦小宝道:咱们去干这龟儿子,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韦小宝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儿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众侍卫哄堂大笑,连称妙计。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韦小宝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无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韦小宝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韦小宝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众侍卫已到了忠诚伯府门前,自称是前锋营的,打门求见;冯锡范出来迎接,要请众人入内喝茶;张康年说奉泰都统之命,有台湾的紧急军情,请他即刻去会商;冯锡范已上了轿,众侍卫拥着去了西城;众侍卫已将冯锡范上了铐镣,将他随带的从人也都抓了起来;一行人去了北城,九门提督的巡夜喝问,赵齐贤大声回答是前锋营的,冯锡范在轿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向着这边府里来了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韦小宝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韦小宝甚感痛快,杀师父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赵齐贤笑道:最好把老泰的八姨太也剥光了,将两人捆在一起。。众侍卫大乐,轰然叫好。多隆要瞧泰都统的八姨太给剥光了衣衫的模样,笑道:这次我来带队。

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韦小宝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均想:怎么泄漏了风声泰都统有了防备,这件事可要糟糕。

韦小宝问道:甚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皮鞭狠狠的抽。韦小宝道:这可奇了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众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喝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劈劈拍拍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韦小宝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多隆给他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胡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韦小宝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寻思:这家伙怎生处置才是放了他之后,他必定要去禀告皇上。就算拿不到我把柄,皇上也必猜到是我作的手脚。背负双手,在厅上踱来踱去,又想:天一亮,就得去杀茅大哥,可有甚么法子救他性命大名府劫法场是不行的,法场,法场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对了,薛刚闯了祸,满门抄斩,有个徐甚么的白胡子老头儿,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法场换了一个薛甚么的娃娃出来他看过的戏文着实不少,剧中人的名字不大说得上来,故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一想到法场换子,跟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出戏来:搜孤救孤这故事也差不多,有个叫做程婴的黑胡子,把自己的儿子去调换了主子的儿子,让儿子去杀头,救了小主人的性命。乖乖不得了,幸亏茅大哥的年纪跟我儿子不一样,否则的话,要我将虎头、铜锤送上法场杀头,换了茅大哥出来,虽说朋友义气为重,这种事情我可是万万不干的。很好,很好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韦大人这就收了你做干儿子。韦大人的亲儿子舍不得换,干儿子就马马虎虎。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韦小宝安排已毕,回进内堂。七个夫人和儿女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不久天便亮了。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八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韦小宝监斩。韦小宝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韦小宝便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不要脸的小汉奸,今日你做老子的监斩官,老子死得一点不冤。谁叫我当日瞎了眼睛,从扬州的婊子窝里,把你这小汉奸带到北京来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韦小宝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韦小宝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韦小宝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乘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那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多隆骑马,韦小宝则乘了一辆大马车。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众百姓纷纷聚观。茅十八沿途又叫又唱,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所以名叫茅十八,早就知道是要杀头的。街边百姓大声喝采,赞他:有种,是硬汉子。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韦小宝的亲兵早已连夜搭灯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韦小宝下车进棚,马车停在棚边。韦小宝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罢。韦小宝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甚么也不背跪。韦小宝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罢多隆道:没错韦小宝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韦小宝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春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翻过一块手帕,下面一块帕子上绣的又是另外一幅春宫,姿势甚是奇特。多隆笑道:这模样倒古怪得紧。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有一男两女者,有二男三女者。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哪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韦小宝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眉花眼笑的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韦小宝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的手,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罢。我要去见皇上复旨。韦小宝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韦小宝应了一声,哭泣不止。韦小宝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他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径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韦小宝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径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韦小宝进宫复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已得多隆回报,知道韦小宝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他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他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

韦小宝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罗刹小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罢。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韦小宝大喜,跪下谢恩。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也神气。韦小宝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终康熙之世,这两队罗刹兵一直在清军中服役,忠心不贰,外国使臣前来北京,见到中国皇帝役使罗刹官兵,无不心中敬畏。直到众罗刹兵逐渐老死,俄罗斯佐领的编制方始裁撤。按:关于被俘罗刹兵编入清军详情,具见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九俄罗斯佐领考。萧一山清代通史云:俘献京师,玄烨赦之,编为佐领,是为俄罗斯族兵,其苗裔今有存者云。则俄罗斯兵有和中国女子通婚而生育子女者。韦小宝回到府中,公主和其余六位夫人、三名子女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公主却愀然不乐。韦小宝一问,原来太后对七个夫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韦小宝自然明白其中缘故,暗想:太后没对你特别不好,已是瞧在你老公份上了。说道:太后是很识大体的,只怕对你特别好了,六个妹妹吃醋。公主怒道:她是我亲娘,对我好些,难道她们也会吃醋韦小宝搂住她,笑道:我对你特别好些,瞧她们吃不吃醋众夫人叽叽喳喳,笑成一团。公主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此后十多天中,王公大臣一个个设宴和韦小宝庆功道贺,听戏赌钱,更无虚夕。这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韦小宝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哪里杀他了韦小宝道:是啊。兄弟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甚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后来老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韦小宝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哪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甚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韦小宝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了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他哪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韦小宝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韦小宝派了清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韦小宝拿出春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杀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靠席棚的韦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送了他三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韦小宝拚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之人,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韦小宝连日酬酢,也有些腻了,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皇帝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韦小宝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韦小宝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韦小宝,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韦小宝走上前去,笑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韦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

韦小宝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韦小宝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韦小宝,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韦小宝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韦小宝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甚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做甚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哥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大急,忙道:没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他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你这小汉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

韦小宝见情势不对,回过头来,便想施展神行百变功夫,溜之大吉,却见徐天川和樊纲二人手执兵刃站在身后,只得说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何必这样性急玄贞道:谁跟你这小汉奸称兄道弟你这小鬼花言巧语,没甚么好听的。先剖了你的狼心狗肺出来,祭了总舵主和风二哥再说。左臂一缩,将他拉近身去。韦小宝大叫:冤枉,冤枉哪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瀰漫,随即抓住韦小宝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韦小宝便给双儿夺了过去。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韦小宝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他们拚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甚么道理,说来听听。

双儿道:好于是将韦小宝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出亡、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韦小宝剿灭天地会而他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韦小宝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原是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他妈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韦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韦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清彪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韦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韦小宝跪下,说道:我们一批胡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韦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韦小宝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韦小宝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甚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韦小宝这时可得意了,手舞足蹈,述说往事。他的叙述自然精采生动,事事惊险百出,但在群豪听来,却远不如双儿所说的可信。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韦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韦小宝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但好奇心起,问道:却不知要我立甚么大功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韦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韦小宝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心道:小玄子坐稳江山,也没甚么不好啊。李力世道:韦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韦小宝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韦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韦小宝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虎枪营等等保驾,乖乖不得了。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干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难上加难。群豪听他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他口称皇上,奴气十足,更是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韦小宝道:韦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韦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韦香主挑起。韦小宝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汉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韦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韦小宝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徐天川见他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韦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韦小宝道:对,对。那是不能忘的。群豪知他言不由衷,均各默然。韦小宝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笑道:众位哥哥怎么不说话了群豪仍是均不作声。韦小宝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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