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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韦小宝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扬州府知府来拜。韦小宝眼见到手的美人一个个离去,心情奇劣,没好气的问道:你来干甚么知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人。韦小宝听到机密军情四字,这才让他入内,心道:倘若不是机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来到内书房,韦小宝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甚么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韦小宝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他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人为是。韦小宝皱眉道:甚么大事,这样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韦小宝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韦小宝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韦小宝唔了一声,心想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伕的事一句带过,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韦小宝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甚么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倘若他袖中取出来的是一叠银票,韦小宝立刻会改颜相向,见到是一本册子,已颇为失望,待听得是诗集,登时便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韦小宝懒洋洋的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铜炮。韦小宝一听,倒有了些兴致,问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按: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侍从之臣,诗风有变。韦小宝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荆州。韦小宝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罗唆甚么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韦小宝皱眉道:那又是甚么家伙了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字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韦小宝暗吃一惊:顾炎武先生和我师父都是杀乌龟同盟的总军师。他的书怎会落在这官儿手中不知其中有没提到我们天地会问道:书里写了甚么你详细说来。吴之荣见韦小宝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甚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刳腹绝肠,折颈折颐,以泽量尸。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建蚩旗,乘莽车。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甚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韦小宝道:铁盒子里面有金银宝贝吗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读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婆,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丈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注:顾炎武之诗,原刻本有许多隐语,以诗韵韵目作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后人不易索解。潘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据潘著考订。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结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这就是造反了。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又用甚么兵器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常将军是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及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我亲自拜折,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吴之荣喜欢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
韦小宝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呜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韦小宝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办到,越显得我宠爱我的好双儿。甚么事,快说。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儿甚么地方得罪你了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他没得罪我。这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害死的。韦小宝登时省悟,那晚在庄家所见,个个是女子寡妇,屋中又设了许多灵位,原来罪魁祸首便是此人,问道:你没认错人吗双儿泪水又是扑簌簌的流下,呜咽道:不不会认错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庄家捉人,我年纪还小,不过他那凶恶的模样,我说甚么也不会忘记。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十分为难,她才会大大见我的情。皱起眉头,沉思半晌,踌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知府,皇帝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你如杀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恐怕恐怕双儿十分着急,流泪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为难。可是,庄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磕头,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恨。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你要我杀了皇帝,要我自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给我亲个子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