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高轩知道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韦小宝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柴,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韦小宝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两人身材都矮,瘦头陀更矮,韦小宝低下头扮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陀呼呼喘气。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韦小宝道:他又说了些甚么韦小宝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青龙门瘦头陀叫道:我没说。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他妈的两段。瘦头陀满脸紫胀,陆高轩和胖头陀也是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定是愤怒已极。韦小宝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甚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人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何盛是无根道人的弟子,必是个年轻小伙子。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时他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瘦头陀道:我我没有说。韦小宝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瘦头陀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喝醋,争着要讨好夫人,于是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是喜欢,又说教主给蒙在鼓里,甚么也不知道。你说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韦小宝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是韦小宝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韦小宝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塌胡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瘦头陀点点头。
韦小宝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全身衣服给脱得精光,在岛上游行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韦小宝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韦小宝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胡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瘦头陀道:我我我他给韦小宝弄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胡涂,但跟韦小宝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韦小宝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于是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韦小宝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韦小宝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甚么心眼,竟满口咒诅教主和夫人。属下也是胡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帐,连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只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脱光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胡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哪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洪夫人格格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韦小宝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只不过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教主说甚么,大家就去干甚么。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部下。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甚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甚么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在后面
这一句话却问中了要害,韦小宝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回答,知道这句话只要答得不尽不实,洪教主一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谎话固然全部拆穿,连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是该死之至。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韦小宝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陆高轩怒叫:你,你挥掌便向韦小宝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被震得退后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礼。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韦小宝道:你且下去。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鬼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此后数日,韦小宝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行。起初一两天,他还盼望施琅和黄甫的水师能赶了上来,搭救自己,到得后来,也不存这指望了,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塌胡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半会将矮冬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小宝冬瓜汤。又想:这船向北驶去,难道是往辽东么
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无报道人总是答道:不知道。韦小宝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他走出舱房一步。韦小宝好生无聊,又想:方怡这死妞明明在这船里,却又不来陪伴老子散心解闷。想起这次被神龙教擒获,又是为方怡所诱,心道:老子这次若能脱险,以后再向方怡这小娘皮瞧上一眼,老子就不姓韦。上过两次当,怎么再上第三次当但想到方怡容颜娇艳,神态柔媚,心头不禁怦然而动,转念便想:不姓韦就不姓韦,老子的爹爹是谁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甚么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不觉得怎样,韦小宝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韦小宝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索额图大哥送了我一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营,没带出来。唉,早知方怡这小娘皮要骗我上当,我就该着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冻死在船中。冰冻白龙使,乖乖不得了。船行到半夜,忽听得叮咚声不绝,韦小宝仔细听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这只船要是冻在大海之中,岂不糟糕无根道人道:大海里海水不会结冰,咱们这就要靠岸了。韦小宝道:到了辽东么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再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地,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这一晚韦小宝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又不知甚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她说:别胡闹韦小宝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他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相公,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韦小宝吃了一惊,登时清醒,觉得怀中确是抱着一个柔软的身子,黑暗之中,却瞧不见是谁,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这战船之上,便只两个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还是洪夫人,亲个嘴再说,先落得便宜将怀中人儿板过身来,往她嘴上吻去。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韦小宝又惊又喜,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你怎么来了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韦小宝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相公,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甚么时候。韦小宝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逃到哪里去双儿道:咱们溜到船尾,划了小艇上岸,他们就算发觉了,也追不上。韦小宝大喜,低声叫道:妙计,妙计啊哟,那个道士呢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韦小宝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后梢,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双儿拉着韦小宝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韦小宝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涌身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他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他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甚么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韦小宝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嗒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双儿知道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韦小宝急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刷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先后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到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拍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是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遍生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一缩,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双儿拚力划桨。韦小宝大叫:啊哟,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扑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涌身,左手已抓住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拍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韦小宝匕首划出,瘦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却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韦小宝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怒声叫骂,又过一会,北风终于掩没了众人的声息。韦小宝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两人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韦小宝涌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相公,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韦小宝吃了一惊,皱起眉头,问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双儿道:真不知这是甚么地方,相公。你说咱们逃去哪里才好韦小宝冷得只索索发抖,脑子似乎也冻僵了,竟想不出半条计策,骂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双儿道:咱们走罢,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些。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韦小宝走得虽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广大,定有法子追上岸来。这雪地中脚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里去就算逃出了几天,多半还是会给追到,因此上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赶路,随即问起双儿怎么会在船里。
原来那日韦小宝一见到方怡,便失魂落魄的赶过去叙话,双儿跟随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注目于他,双儿十分机警,立即在后梢躲了起来。这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到岸边,她才半夜里出来相救。韦小宝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方怡这死妞老是骗我、害我,双儿这乖宝贝总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你做老婆。双儿忙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韦小宝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个大木鱼,翻烂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双儿格格娇笑,说道:相公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一望,雪地里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洪教主等人虽没追来,看来也不过是迟早之间而已。韦小宝心中发愁,说道:咱们就算再走十天十晚,还是会给他们追上了。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林中,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韦小宝道:如果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韦小宝道:到了小丘之后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韦小宝又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你如不给我抱抱,亲个子邬,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应,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响。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将出来。韦小宝喜道:肚子饿死啦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那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韦小宝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韦小宝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我跟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双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谁跟你生这么多儿子女儿韦小宝道:好八个儿子、九个女儿太多,那么各生三个罢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举手紧紧抓住鹿角。双儿轻轻巧巧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韦小宝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双儿道: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窜,一向西奔,那可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输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烈。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抓住了鹿角,说甚么也抛不下来。韦小宝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地中也没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韦小宝道:好啦,下来罢拔出匕首,割断了胯下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罢。从鹿背上跃了下来。韦小宝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只是喘气,过了一会,爬在雄鹿颈边,嘴巴对住了创口,骨嘟骨嘟的喝了十几口热血,叫道:双儿,你来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烧烤,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而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更是兴高采烈。韦小宝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公、猎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双儿低下了头,说道:相公到哪里,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韦小宝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韦小宝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他做了一顶。
韦小宝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些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么我韦教主跟你双儿夫人就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了。双儿笑道:甚么双儿夫人的,可多难听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嚼吃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韦小宝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韦小宝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舐舐他脸,毫无惊惶之意。韦小宝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格的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罢。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离越远。韦小宝这时已知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来,任由群鹿自去。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都已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襟为之大爽。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韦小宝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哪里口音甚是怪异。韦小宝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撩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韦小宝身边那大叠银票一直带着不失,邀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韦小宝和双儿听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韦小宝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道谢。韦小宝过去敬了几杯酒,以他口才,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客也从来没去过。韦小宝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无错。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韦小宝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其实掘不掘宝,他倒并不怎么在乎,内心深处,实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头陀一伙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他妈的寿与天齐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生怕给洪教主追上,貂皮袄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望他认不出来。雇了一辆大车,一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其乐融融。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韦小宝寻宝为名,避难是实,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心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韦小宝惊道:啊哟,不好,洪教主追来了。忙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韦小宝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将他擒住,抽筋剥皮,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韦小宝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外国鬼子的火枪。马蹄声响,七八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火枪,有的提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外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韦小宝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韦小宝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韦小宝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怎么会有外国强盗难道吴三桂已经造反了吗他知吴三桂和罗刹国有约,云南一发兵,罗刹国就从北进攻,此刻突然见到许多外国兵,莫非数十日来不闻外事,吴三桂已经动手了想到吴三桂手下兵马众多,不禁为小玄子担忧,望着地下一具具尸体,只是发愁。双儿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韦小宝唔了一声,突然道:我要见小皇帝去。双儿大为奇怪,问道:见小皇帝韦小宝道:不错。吴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许多话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甚么主意,跟他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咱们这就回北京去。双儿道:鹿鼎山不去了
韦小宝道: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虽贪财,但积下的金银财宝说甚么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与小玄子的龙脉有关,实在不想去真的发掘,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将之拼凑成图,查知图上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甚么借口,离得越远越好。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他身边只双儿一人,事到临头,不免胆怯,倘若带着数千名骁骑营官兵,说不定已经大叫:他奶奶的,兵发鹿鼎山去者
双儿没甚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韦小宝道:咱们回北京,可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瞧有没有船。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韦小宝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马也好,有钱就行。当下快步走去。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相公,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韦小宝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韦小宝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紧。我看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们还是别去。双儿道:甚么不大靠得住韦小宝道:你瞧,城头上有朵妖云,看来城中有个大大的妖怪。双儿吓了一跳,忙道:啊哟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们快走。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藏,韦小宝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可不是吗我说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这不是妖云,是外国番云。
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教外国强盗占了。韦小宝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叫道:糟糕,糟糕双儿见他脸色大变,忙问:怎么韦小宝道:外国强盗一定知道了地图中的秘密,否则怎么会找到这里这批宝藏和龙脉可都不保了。双儿从没听他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他眉头深皱,劝道:相公,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奇怪了,咱们的地图拼成之后,过不了几天就烧了,怎会泄漏了机密这些外国强盗是不是已掘了宝藏,破了小皇帝的龙脉,非得查个明明白白不可。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狠残忍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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