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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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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做这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上,躬身说道:启禀夫人: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的女人,原来竟是洪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毛炕。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手,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和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有权势,反下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了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碣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时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叫:糟糕她若要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她还教过你武功。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著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了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著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坝卩少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著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真没半点旧情吗

洪教主脸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使之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

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著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谰的小蛇。

韦小宝一声惊呼。厅上众人也都叫了起来:哪一个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

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著方位,或六七人,或八九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著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

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属下有人办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救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著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

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著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

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不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众教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韦小宝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韦小宝心道:我忠于乌龟王巴蛋。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

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

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

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

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都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

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烁过一阵杀气,脸上神气仍是娇媚万状。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

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的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钟志灵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极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至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于钟志灵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

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道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

韦小宝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

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希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

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

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似乎无动于衷,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有些渐愧,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

忽听得呛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著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我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著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

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

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罢

洪教主嗯的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地下。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挟著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扑的一所,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

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著要站起身来,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盘软肉酥。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此人本来身材甚矮,可是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

此人正是韦小宝。他鼻闻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快美难以言宣,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何以会有此变故,心中全然不解。他呆了一会,伸手去拉胖头陀,问道:胖尊者,大家干什么

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韦小宝奇道:中毒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

那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

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毒药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

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韦公子却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韦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

韦小宝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香得紧呢。

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一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

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

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长剑,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这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呈令,忠心不贰。

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强挣扎,说什么要先杀了洪教主。

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待会儿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

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眼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他妈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照,这副德性像不像。

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

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等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

一进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著我,我唱个小曲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

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著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人人人无幸,尽数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想个法子。

陆先生道:韦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等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将大伙儿杀死,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

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韦小宝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的眼睛。

韦小宝道:是挺剑走上几步。

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韦小宝心中一动,转头便欲向她瞧去。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韦小宝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著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韦小宝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不由得心中大,随即举剑当胸,向著洪教主走去,心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真舍不得杀,你的老公却非杀不可。

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韦大哥,杀不得

这声音极熟,韦小宝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竟会在此和她相遇,至于她身穿赤龙门少女的红衣,反不觉如何惊奇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剑屏不答他的问话,只道:你你千万杀不得教主。韦小宝奇道:你投了神龙教怎怎么会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他肩头,一张小口刚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老头子恨死了我们,非尽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韦小宝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们,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毒药,旁人解不来的。

韦小宝和她重逢,本已十分欢喜,何况怀中温香软玉,耳边柔声细语,自是难以拒却,又想她又给教主逼服了毒药,旁人解救不得,那么杀了教主,便是害死怀中这个小美人儿,此事万万不可,只一件事为难,低声道:我如不杀教主,教主身上毒药性去了之后,就要杀死我了。他将沐剑屏紧紧抱住,这句话就在她耳边而说。

沐剑屏道:你救了教主和夫人,他们怎么会杀了你

韦小宝心想不错,洪夫人这样千娇百媚,无论如何是杀不下手的,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机会,只是胖头陀,陆先生,无根道人这几个,不免要给教主杀了。那无根道人十分豪杰,杀了他未免可惜。最好是既不杀教主和夫人,也保全了胖头陀等人性命,便道:正是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著在她左颊上亲了一吻。

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低声道:你立了大功,又是小孩子,教主怎会杀你

韦小宝将沐剑屏轻轻放在地下,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老人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

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

韦小宝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快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

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

韦小宝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夫人,我不是神龙教的人。

洪夫人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

教主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

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小兄弟,你姓韦,我们是知道的,你的大号叫做什么

韦小宝道:我叫韦小宝,江湖上有个外号,叫做小白龙。他想起了茅十八给他杜撰了个外号,觉得若无外号,不够威风,想不到竟与今日之事不谋而合。

洪夫人喜道:你瞧,你瞧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否则哪有这样巧法。教主金口,一言既出,决夫反悔。

陆先生大急,说道:韦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他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他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韦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不贰。

韦小宝心中一动,斜眼向洪夫人瞧去,只见她半坐半卧的靠在竹椅上,全身犹似没了骨头一般,胸口微微起伏,双颊红晕,眼波欲流,心想:做教主没什么好玩,这个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我如做了教主,你这教主夫人可还做不做哪

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随即明白: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桥抽板。过桥抽板的事,他在天地会青木堂中早已有过经历,天地会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过了桥之后不忙抽板,这些神龙教的家伙,岂有不大抽特抽、抽个不亦乐乎的教主夫人虽美,毕竟自己的小命更美,当下伸了伸舌头,笑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没的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

洪教主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赫,不再追究。

韦小宝喜道:青龙使,教主答应了,那不是好得很吗

陆先生眼见韦小宝无论如何是不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

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

洪教主低沉著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人立此重誓,虽为势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

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兄弟,大家又何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

一群少年男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韦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喂了各人服下即可。

韦小宝笑道:这毒原来如此易解。走到厅外,却找不到冷水,绕到厅后,见一排放著二十余只七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夫人。第三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四、第四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第六瓢喂给沐剑屏。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韦小宝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向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闻。

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会。

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

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韦小宝还不知她在呼唤自己,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著几间大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韦小宝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韦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待。说著向韦小宝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韦小宝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韦小宝在皇宫中做惯了首领太监,在天地会中又做惯了香主,旁人对他恭敬,已毫不在乎,只点了点头。

几名白衣少年引他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著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韦小宝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韦小宝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

当日下午,韦小宝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韦小宝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上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韦小宝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

洪教主问道:青龙使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著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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