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孔平常得很。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犹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他手下众汉子便在大厅拆桌拆椅,点成火把,向后院涌去。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著。跟著众人之后走了进去。
敖彪问道:师父,这些人是什么路道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似乎是鲁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
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厉害著呢说道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自己掌心中尽是冷汗。沐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是吓人,好不好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担心,你是金枝玉叶,什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监。方怡柳眉一轩,脸有怒色,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宽。徐天川低声道:七八间屋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一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子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天川摇了摇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奇怪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
一名汉子道: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点著。那老者道:你们没记错四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遇上了高人。顷刻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呢最后这句话是向著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说道:咱们恐怕冲撞了屋主,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雨声之中,东边屋中忽然传来了几下女子啼哭,声音甚是凄切,虽然大雨渐沥,这几下哭声却听得清清楚楚。
韦小宝只吓得张口舌,脸色大变。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毛骨悚然。过了片刻,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悲泣之声。刘一舟,敖彪以及两名汉子齐声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的一声,突然大声道:咱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主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过了良久后面没丝毫动静。
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里主人既然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扰。便在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坑诏身。说道连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倾听,过了良久,不再听到啼哭之声。
一名汉子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烧成好妈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咱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可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罢众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递给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是我妹夫。说道向吴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我们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他说吴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风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骂人。
那老者点点头,喝了口酒,眯著眼睛道:几位从来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注视著他,而徐天川脸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北京城里,老的小的,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那老者道:我问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说北京城里。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应京城,就犯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十足了。现下哪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装了。
徐天川连连摇头,说道: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胆子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你找的是怎么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回到京城,帮你打听打听。
那老者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有那么长的命。说著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他打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那不是冲著韦香主吗这批人既不是天地会,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八九,没安著善意,可得查问个明白。他不惹过去,我们倒要惹他一惹。说道:老爷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天下,想来你也听到过,那便是杀了奸臣鳌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睁开眼睛,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这人有胆有勇,武艺高强,实在了不起那老者道:这人相貌怎样你见过他没有
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里留达,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没几个。这桂公公又黑又胖,是个小胖子,少说也有十八九啦,说什么也不信他只十五岁。
方怡握著韦小宝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他背心轻轻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韦小宝本来一直在怕鬼,听那老者问起了自己,心下盘算,将怕鬼的念头便都忘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听人说的,却是不同。听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童,就是狡猾机伶,只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中分相像,哈哈说著向韦小宝瞧去。
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死鳌拜,便是先用药迷倒的,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向韦小宝笑吟吟的道:表弟,你说是不是呢
吴立身大怒,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打去。刘一舟低头避开,右足一弹,已站了起来。吴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鸡展翅,刘一舟闪避弹身,使的是招金马嘶风,都是沐家拳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不知不觉间都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著都跳起身来。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走。
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在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一名汉子喉中刀倒地。
那老者双手在腰间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擦,发出滋滋之声,双笔左点吴立身喉,右取徐天川的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名大汉眼中抓去。那大汉后仰急避,手中单刀已被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斩入了自己肚子。那边敖彪也已跟人动上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前杀。对方虽然为多,但只那老者和吴立身斗了个旗鼓相当,徐下众人都武功平平。
韦小宝看出便宜,心想:只要不碰那老甲鱼,其余那些我也可对付对付。握匕首在手,便欲冲上。方怡一把拉住,说道:咱们们蠃定了,不用你帮手。韦小宝心道:我知道蠃定了,我才上前哪,倘若输定,还不快逃
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已跳在一旁,两枝判官笔互相磨擦,他手下众人齐往他身后挤去,迅速之极的排成一个方阵。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习练有素,在这件事上著实花过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枪则架开了他砍去一刀。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中刀。
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战局在一瞬之间,胜负之势突然逆转。
徐天川站在韦小宝和二女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那十余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屋瓦,状若颠狂。
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韦小宝听了洪教主三字,蓦地里记起陶红英惧怕已极的神色与言语,脱口而出:神龙教他们是神龙教的
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也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希奇古怪,从所未有,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
韦小宝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大伙上前杀啊。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齐声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间纵声大呼,疾冲而出。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这些人在这顷刻间,竟然武功大进,钢刀砍杀,短枪刺到,都比先前劲力加了数倍,如痴如狂,兵刃乱砍乱杀。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被砍倒,跟立夏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韦小宝背心上给戳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受穴。
众汉子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呼喊完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这些人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韦小宝心中连珠价叫苦,寻思:这些人原来都会妖法,无怪陶姑姑一提到神龙教,便吓得什么似的,果然是神能广大。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
那老者向著徐天川等:你们跟著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
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著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老者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冬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奶奶的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他妈的,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韦小宝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著我念。韦小宝道:用不著你念。那老者怒道:什么举起了判官笔。
韦小宝大声念道:韦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韦教主战无不胜,胜无不战,韦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韦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他把韦教主这个韦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知他弄鬼,只道他说的是洪教主,听他这么一连串的念了出来,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他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罢。方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娇美的面庞,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
韦小宝道:我代她念罢,包管比她自己念得还要好听。
那老者道:谁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妙极这主意不错。
刘一舟忽道:你们干么欺侮这姑娘你们要找的那小太监,我就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问:你知道在哪里快说,快说刘一舟道:你答应不再难为这姑娘,我便跟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也不说。方怡尖声道:师哥,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应你不难为这姑娘。刘一舟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哪里
刘一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著韦小宝,道:就就是他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
方怡道:凭他这样个孩子,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他胡说八道。
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韦小宝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韦小宝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奶奶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
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韦小宝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是什么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细细查问。
方怡急道:你们你们别难为他。沐剑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韦小宝后领,两人捧起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厢心。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房门。
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在下跟你老爷子在这里相会,那是六生有幸,九生有幸。他想东西都给他搜了出来,抵赖再也无用,只好随机应变,且看混不混过去。
那老者一怔,说道:什么六生有幸,九生有幸桂公公,你大驾这是去五台山清凉寺罢
韦小宝不由得一惊:老王八什么都知道了,那可不容易对付。笑吟吟的道:尊驾武功既高,念咒的本事又胜过了茅山道士。你们神龙教名扬天下,果然有些道理。在下闻名已久,今日亲眼目睹,佩服之至。随口把话头岔开,不去理会他的问话。那老者问道:神龙教的名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韦小宝信口开河:我是从平西王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那里听来的。他奉了父亲之命,到北京朝贡,他手下有个好汉,名叫杨溢之。又有许多辽东金顶门的高手。他们商量著要去剿灭神龙教,说道神龙道有位洪教主,神通广大,手下能人极多。他教下有人在镶蓝旗旗主那里办事,得了一部四十二章经,那可厉害得很了。他精通说谎的诀窍,知道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
那老者越听越奇,吴应熊,杨溢之这两人的名头,他是听见过的。他教中一位重要人物在镶蓝旗旗主手下作任职,那是教中的机密大事,他自己也是直到一个多月之前,才在无意之间得知,隐隐约约又曾听到过四十二章经这么一部经书,但其中底细,却全然不晓,忙问:平西王府跟我们神龙教无怨无仇,干么要来若事生非说到剿灭二字,当真不知死活了。
韦小宝道:吴应熊他们说,平西王府跟神龙教自然无怨无仇,说到洪教主的本事,本家还是很佩服的。不过神龙教既然得了四十二章经,这是至宝奇书,却非夺不可。贵教不是还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大姐的,到了皇宫中吗
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
韦小宝口中胡说八道,只要跟神龙教拉得上半点关系的,就都说了出来,心中却是飞快转著念头,说道:这位柳大姐,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姐感激我救命之恩,劝我加入神龙教,说道:洪教主喜欢我这种小孩子,将来一事实上有大大的好处给我。
那老者嗯了一声,益发信了,又问: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好么
韦小宝道:是啊,她们俩本来是师姊师妹。太后为什么要杀柳大姐呢柳大姐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跟我说了,我答应过她决不泄露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跟你说了。总而言之,太后的慈宁宫中,最近来了一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这人头顶是秃的
那老者脱口而出:邓炳春邓大哥入宫之事,你也知道了
韦小宝原不知那假宫女叫做邓炳春,但脸上神色,却满是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微微一笑,说道:章三爷,这件事可机密得很,你千万不能在人前泄露了,否则大祸临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如有第三人在此,就算是你最亲信的手下人,你也万万说不得。要是机关败露,洪教主一生气,只怕连你也要担个大大的不是。
他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露机密乃是朝廷中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的机会,因此人人都是神神密密,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装得本人甚么都知道,不过不便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给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
这几句话只听得那老者暗暗惊惧,心想:我怎地如此粗心,竟将这种事也对这小孩说了这小孩可留他不得,大事一了,非杀了灭口不可。不由得神色尴尬,勉强笑了笑,问道:你跟我们邓师兄说了些什么
韦小宝道:我跟邓师兄的说话,还有他要我去禀告洪教主的话,日后见到教主之时,我自然详细禀明。
那老者道:是,是给他这么装腔作势的一吓,可真不知眼前这小孩是什么来头,当下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去五台山,自然是去跟瑞栋副总管相会了
韦小宝心想:他知道我去五台山,又知道瑞栋的事,这个讯息,定是老婊子那里传出的。老婊子叫那秃头假宫女作师兄,这秃头是神龙教的重要人物,原来老婊子跟神龙教勾勾搭搭。老子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九死一生,十八死半生。脸上假作惊异道:咦,章三爷,你消息倒真灵通,连瑞副总管的事也知道。
那老者微笑道:比瑞副总管来头大上万倍之人,我也知道。韦小宝心下暗暗叫苦:糟糕,糟糕老婊子什么事都说了出来,除了顺治皇帝,还有哪一个比瑞栋的来头大上万倍那老者道:小兄弟,你什么也不用瞒我。你上五台山去,是奉命差遣呢,还是自己去的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当太监,若不是奉命差遣,怎敢擅自离京难道嫌命长么那老者道:如此说来,是皇上差你去的了韦小宝神色大为惊奇,道:皇上你说是皇上哈哈,这一下你消息可不灵了。皇上怎么知道五台山的事那老者道:不是皇上,又是谁派你去的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那老者道:莫非是太后
韦小宝笑道:章三爷果然了得,一猜便著。宫中知道五台山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鬼。那老者道:两个人,一个鬼韦小宝道:正是。两个人,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在下。那个鬼,便是海天富老公了。他是给太后的化骨绵掌杀死的。
那老者脸上跳了几跳,道:化骨绵掌,化骨绵掌。原来是太后差你去的,太后差你去干什么韦小形容词微微一笑,道:太后跟你是自己人,你不妨问她老人家去。
这句话倘若一进房便说,那老者多半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但听了韦小宝一番说话后,心下惊疑不定,自言自语:嗯,太后差你上五台山去。
韦小宝道:太后说道:这件事情,已经派人禀告了洪教主,洪教主十分赞成。太后吩咐我好好的办,事成之后,太后固有重赏,洪教主也会给我极大的好处。他不住将洪教主三字搬出来,心想眼前这老头对洪教主害怕之极,只消说洪教主得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便不敢加害。
他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门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韦小宝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他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
韦小宝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他哪知韦小宝说谎给人抓住,难以自圆其说之时,往往大笑一场,令对方觉得是自己的说话大错特错,十分幼稚可笑,心下先自虚了,那么继续圆谎之时对方便不敢过分追逼。韦小宝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
韦小宝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跟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了,你可不能泄露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
韦小宝大惊,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著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韦小宝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似乎每一个影子都是个鬼怪,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间,外面传来一个大声呼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韦小宝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自己本已害怕之极,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叫道:他他们都都不见了么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听得一人自前而后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韦小宝尖声呼叫,只见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喘急道:他他们都不见了。
韦小宝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
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们中也中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韦小宝一对圆圆的中眼中流露著恐情的神情。
韦小宝目不转睛的瞧著他,见他咬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
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亦也非妖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著三分凄厉。
韦小宝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那老者和韦小宝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周身寒毛直竖。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
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著窜出。韦小宝急道: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著不少急雨,都打在韦小宝身眄。他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不敢。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合了转来,随即又向外弹出。
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韦小宝一空,当然还有不少恶鬼,随时随刻都能进房来叉死他。幸他等了许久恶鬼始终没进来。韦小宝自己安慰:对了恶鬼只害大人,决不害小孩。或许他们吃了许多人,已经吃饱了。一等天亮,那就好了
突然间又是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韦小宝大叫一声,觉得房中已多一鬼。
他知道那鬼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鬼便在那里。
韦小宝结结巴巴的道:喂,喂,你不用害我,我我也是鬼,咱们是自己人不,不咱们大家都是鬼,都是自己鬼,你害我也没用。
那鬼冷冷的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害你。是个女鬼的声音。
韦小宝听了这十个字,精神为之一振,道:你说过不害我,就不能害我。大丈夫言出如山,再害我就不对了。那鬼冷冷的道:我不是鬼,也不是大丈夫。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鳌拜,真的是你杀的么
韦小宝道:你当真不鬼你是鳌拜的仇人,还是朋友
他问了这句话后,对方一言不发。韦小宝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方如是鳌拜的仇人或仇鬼,直认其事自然甚妙,但如是鳌拜的亲人或亲鬼,自己认了岂不糟糕之极突然之间,赌徒性子发作,心想:是大是小,总得押上一宝。押得对,她当我是大老爷。押得不对,连性命也输光便是大声说道:他妈的,鳌拜是老子杀的,你要怎样老子一刀从他背心戳了进去,他就见阎王去了。你要报仇,尽管对手,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英雄好汉。
那女子冷冷的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鳌拜
韦小宝心想:你如是鳌拜的朋友,我就把事情推在皇帝身上,一般无用,你也决计不会饶我。我这一宝既然押了,老子输要输得干净,赢也赢个十足。大声道:鳌拜害死了天下无数好百姓,老子年纪虽小,却也是气在心里。偏巧他得罪皇帝,我就乘机把他杀了。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我跟你说,就算鳌拜这狗贼不得罪皇帝,我也要找机会暗中下手,给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报仇雪恨。这句话从天地会青木堂那些人嘴里学来的。其实他杀鳌拜,只是奉了康熙之命,跟为天下百姓报仇雪恨云云,可沾不上半点边儿。
他说了这番话,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语,韦小宝心中怦怦乱跳,可不知这一宝押对了还是错了。过了一会儿,始觉微微风响,这女人还不知是女鬼已飘然出房。
韦小宝身子摇了几下,但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心道:他妈的,骰子是摇了,却不揭盅,可不是大大的吊胃口
先前他一时冲动,心想大赌一场,输赢都不在乎,但此刻静了下来,越想越觉得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是鬼而不是人。她是女鬼,鳌拜是男鬼,两个鬼多半有点儿不三不四,他们俩才是自己鬼,跟我韦小宝对头鬼,这可大大的不对头了。
两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身上衣衫未干,冷风一阵阵刮来,忍不住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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