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已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yín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一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于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已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意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身份。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的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右,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是会全体兄弟们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冷言冷语,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如果说道:这番青木堂可当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却是贵堂中哪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虐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我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处,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位,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主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堂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时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头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无,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无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无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大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我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香主由谁来当,姓生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部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晒晒太阳,那是再好不过的。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后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大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无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障碍,听他说只要姊无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好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无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大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的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以定议。
忽有一个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是,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和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的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么人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不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溜之大吉为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外,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只听得一个说道:拈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以决胜败,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道便请鳌拜做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利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这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循,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生生的拖了回来。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骂人的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我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说的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来了。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人。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州鬼从东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的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十三四岁。崔瞎子道:扬州大屠杀,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现在,哪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坟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崔瞎子点前道:是,是贾老六忽问: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可他没有死啊。韦小宝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敌是友,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韦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不提及。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道:你你生病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是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救你出去。这这真好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宫之中。茅十八虽然并非天地会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了两刀,拚命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也是天地会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大漂亮。哪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
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招呼老子越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寻思: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势,已有了计较,当即伸手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一惊。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福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叫: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然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韦小宝咳嗽了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的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我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的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行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罢韦小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韦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以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罢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一齐出门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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