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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都不知再说什么好。就等着那壶开。

壶开了,翁大元利索地给南先生灌到暖壶里,剩下一点儿倒在门边的一个铁盆中,“这,留着你晚上洗脚。”

翁大元把火封好了,对南先生说:

“你看到门上开着的那半扇窗户么?那是通气用的,可别关上;夜里冷点不要紧,别中了煤气。”

“多谢关照,多谢。”南先生很感动。

翁大元想说点什么,又咽下了。左右上下看了一下屋子,说:“你歇吧,咱走了。”便迈着老成的步子走远了。

第二天,翁上元便召集全村人的会议。翁送元去世以后,翁上元被任命为继任支部书记。会议就在那个大会场上召开;来的人不太多,村人已厌倦开会。

翁上元把话筒压了压,“现在开会。”那声音传出去,嗡声嗡气的;在会场上绕了三圈,方才落地。这话筒子的确可以造势,小声嘘出,却大声震起。难怪翁送元买了它,可惜那时没扯上电。话筒里的声音一响起,说闲话的人就平静了,这东西居然能压得住阵势。

“大伙儿注意了,咱村里新来了一位城里人,是城里的教授——南先生。”南先生从台上的一角站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哈了好几个腰。大家觉得可笑,便哗地笑成了一片。

翁上元说:“莫笑。我问了,教授么,就是老师的老师,先生的先生。从现在起,南先生便是咱村的社员,大家都认识一下,以后多照应点儿。”

南先生便又站了起来,双手合揖,又连连地哈了几个腰,“敝姓南,东西南北的南。本人犯了错误,请父老乡亲多多批判,一定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场子里静极了,一束束鼻息便突然显得滞重。

翁上元打破了这种沉静,“南先生是写书的,写书犯了错误,上边告诉咱他是右派,在咱村里劳动改造。上边还说,要注意利用这个典型,经常开一些批判会。今天就召开第一次批判会。”他看了一眼南先生,“不过,咱得强调两点,这一哩,对南先生不许打,他是个白面书生,不经打;这二哩,干农话儿的时候,大家不许捉弄他,要实打实地教给他,上边还要检查改造成果,咱不能交不了差。”

“啥叫右派,他写的啥么书?”有人问。南先生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要接受质问。

翁上元摆了摆手,“这些说了你也不懂,甭说了,咱图个耳不听,心不烦。”

“也是。”

这批判会便冷了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叫啥批判会呢?既不知道人家犯的什么错,又不许打;翁送元活着可不会是这样。也说不准,他后来除了种种烟,不什么也不管了么?这人那,到哪儿说哪儿,过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是就是。

整个场子出奇地静寂。被批斗人南先生感到极不自在,寒冷的冬日里竟也流了满脸的汗。他的腰部隐隐地疼了一下,那是在大学里被小将们打的;小将们打他之前,从来不跟他商量;刚才还静如处子,一会儿就凶如恶煞。他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变脸,所以总是战战兢兢。他不知道山里的爷儿们怎么变脸,便内心忐忑。

沉静了好一会儿,翁上元咳了一下,“大家伙儿没啥说的了是不?那咱喊几声口号吧。”

“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他平平地喊了一声。

大家这才知道南先生叫南明阳,便也跟着喊,“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翁上元再喊了一遍,群众也跟着喊一遍。三遍口号过后,翁上元说,散会。群众就都走光了。

剩下个南先生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翁上元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先生,走哩。”

南先生一惊,“完事了?”他怯怯地问。

“完事了。”

居然就完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翁大元过来了,“我爹叫咱给你扛了几件家伙儿。”他朝墙根指了指。哪儿整齐地摆了几件农具。

“我爹叫我告诉你,家伙怎么使,到时有人教你;干活儿时悠着点,你刚来乍到,还不习惯。”翁大元说。

“对了,你抽烟不?”翁大元问。

“不抽。”

“我爹叫咱给你拿来一个烟笸箩,还一杆烟袋,就撂在你的柜上,不抽就不抽,就放在你这儿吧。”

南先生看到了那杆烟袋,杆子还是铜的,烟锅头是新的,锃明瓦亮。他摩挲着,居然哭了。

“哭啥,就一把破烟袋,没几个钱。”翁大元认真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哭,把眼泪抹去,很难为情地笑笑,“你们山里人真好。”

“人倒不赖,就是穷。”翁大元说。

听到一个孩子很世故的说法,南先生感到翁大元早熟,便逗弄他,“怎么个穷法?”

“大老爷们儿连条裤衩都不穿,连我爹都不穿,脱了裤子就露j巴蛋儿。”

南先生听了,不禁破颜,赶紧用手把嘴捂上。

“你咋那么乐?跟个酸娘儿们似的。”小孩子严肃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笑,“大元,回头我教你识俩字。”

“识俩字就识俩字。”翁大元点点头。

这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只小蛇,在柜板上蠕动着;南先生失声尖叫。翁大元从容地走过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那蛇便伸直了身子,驯顺地呆着,一动不动。他把小蛇捏起来,放到门外,说一声“走”,那蛇便很听话地爬远了。

南先生大为骇异。眼睛盯着翁大元,送去质询的目光。

翁大元一晃头,“咳,这不稀罕。从小,蚂蚁、蚂蚱、螳螂、蜥蜴,我都捏过,只要咱一伸手,它们就都老实了。”

“那你就不害怕?”

“不害怕。倒是它们有点怕我。”

“为什么?”

“咱也不知道哩。”

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

第二天的活计是起猪圈。起猪圈是农村冬季里的一个主要活计:把猪圈里的冻粪起出来,放到猪圈外的场子里,再由人用背篓背到堰田上去,当底肥。山里人都会起猪圈,把冻层招开一条缝,镐刃伸到底层去,一用力,便把一大块冻粪撬下来;然后再用镐背把冻粪敲碎,粗细均匀的猪粪便起出来了。由于都懂得窍门,村里人起粪,又轻松,量又大。南先生不懂得起法,挥起镐子直直地朝冻层招去,一招招出一个小白点;便更用力气,镐子反而弹回来,弄得人站立不稳。看着趔趄不稳的南先生,人们都乐,这一乐,他更显尴尬,脸色就愈苍白。他拼命地与冻粪较劲,粪没起出多少,虎口已裂出血来。翁七妹心中生出一股怜情,走过来教他方法。南先生虽是个知识分子,对起粪的窍门却理解得异常慢,久久掌握不住要领,翁七妹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他,不厌其烦。南先生很感动,觉得这农村姑娘很妩媚,是灰色的山村景色中的一抹亮色,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南先生终于会起粪了,他感到他已开始进入乡村生活,悬空的心有了落地之感,情绪稳定下来。

他的乐观情绪来得过早,在一些生活琐事上,他吃了大苦头。

初来的几天,翁上元给他安排了派饭,到社员家里用餐。淳朴的乡亲努力给他做些好吃食,他吃得也愉然。后来队里给了他一些玉米和谷物,叫他自己起伙,他便进了身心无措之境。

玉米可怎么吃呢?可以熬粥。他的粥熬得或稀或稠,并且总是熬糊了,粥里有呛人的糊味。熬糊了的粥不能倒掉,因为他是个被改造分子。便小口小口地啜那糊粥。啜了小半碗之后,便再也吸不下去,因为腔嗓里都像蠕满了虫子,烧撩得难耐。他没有吃饱,便一声不吭地爬到土炕上。半夜饥肠挛动,辘辘如歌,蒙面而泣。玉米还可以蒸窝头,打糊饼(又称“贴饼子”)。他蒸的窝头,总是不抱团,笼屉里蒸出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粘稠物。他打的贴饼子,总是从锅体上出溜到锅底的沸水之中,把饼煮成粥。他便用碗盛着这非干非稀、非饼非粥的吃食,背着人们的目光,偷偷下咽。他吃得稀里糊涂。

这是玉米面的制作。更让他尴尬的是那满口袋的整玉米。这整玉米,粒粒金黄,美丽如诗。但不能整个吞下去品味,须辗成玉米粉。怎么辗呢?须上碾。山里的辗便是老皂荚树下的石碾子。妇人们转于辗道上,缓行如吟,飞动如蹈,倒也是一幅隽永的风情画;但一个男子要是手执辗g,耐着性子,走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步子,辗出一点糊口的玉米粉,却多少有些滑稽。所以,山里的汉子也不上辗子。但南先生得上。他没有可驭使的妇人,他只能驭使自己。他笨拙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碾,不时推一推滑下来的镜框。石碾硌噔硌噔地响着,单调而滞重,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出诗的味道。碾盘里的玉米,总是往碾盘外边跑,一边是整粒,一边是面屑,碾了半日,居然没碾出可以入口的面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翁七妹笑格盈盈地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她用笤帚给他清理碾盘,把碾轴里的玉米扫出来,把碾盘外的玉米扫进去。你瞧没,把玉米都赶到碾盘心儿里去,碾坨子咬着心儿碾,那米粒子就成面了。翁七妹耐心地示范着。南先生很是感动,翁七妹在前边给他扫碾盘,他推着碾坨子紧紧地跟着。他感到这农村姑娘扭动着的身姿真美,脚步儿也轻盈;他咬着这个美丽的身影儿走,才开始品出诗味来。

“以后你的粮食,就交给咱碾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辗道里转圈圈,也不是个事儿;好像山里人欺负你。”翁七妹说。

“不敢,不敢,我是一个被改造的人,不敢贪图安逸。”南先生诚惶诚恐地说。

“咳,改造归改造,推碾子归推碾子;地富反坏的男人都不推碾子,你推什么推!”

“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南先生坚持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犯酸哩?你乐意碾就碾吧,咱不管了!”翁七妹把手里的笤帚扔给南先生,扭扭地走了。

南先生一怔:这妩媚的农村姑娘,还是蛮有脾气的。

南先生就照着翁七妹教给的样子,碾了下去。碾了很久,依然碾不精细;他已失了耐性,草草地收场了。

他吃了他无谓的戒心的苦。

他碾出来的玉米面由于没有碾到火候,油性少,皮子多;熬出来的粥口感极疲,啜的时候,直剐嗓子眼儿,便加了小心啜。流质的粥居然也要小心地喝,他尝到了生活的个中滋味。

晚上,他打开了一个小布包,布包裹包着一个笔记本,他在那上边写了几句。之后,从笔记本的塑料套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他仔细端详着,竟潸然泪下。

那张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也曾恩爱,但为了个人前程,与他划清界线,离异了。女人虽弃他而去,但他并不恨她,心中对她的情感依依不能割断,他感到无奈,感到迷们,深深地忧伤着,追寻已逝的时光。

他看着女人的照片,眼镜上起了一层雾;他摘下来,草草地擦了两把,就又戴上,更专注地凝视那帧追忆,叹息不止。

门外响起一阵风声。

他一震,赶紧把照片收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的手碰到了柜上的烟笸箩;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铜杆的烟袋,随手拿了起来。他装上了一袋烟,划着了火柴,居然拍了一口。这一口烟,使他大咳,咳得浑身耸动。他放下烟袋专心咳起来,像要咳出一些什么,咳喘平息了,他竟又执起烟袋,狠劲儿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好像抽得很在行了。

翁上元进了小院,叫了一声:“南先生。”

南先生的烟袋僵在了他的手上。进了门的翁上元看到了这一切,不禁笑了。

“翁支书,啊,啊,请坐。不过是抽着玩玩。”

“能抽就抽两口,这样,就更像咱山里人了。”翁上元说。

南先生索性也笑一笑,“最初抽着有些苦,抽两口就感觉不到了。”

“再抽,你可能会上瘾哩。什么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待烟叶拍完了,咱那里还有。”

“多谢,多谢。”

“今儿个我来,是跟你商量点事。”翁上元说。

“请您别客气,愿听吩咐,愿听吩咐。”南先生忙说。

“以前咱二叔喜欢搞个运动,把咱后岭搞成了典型;这不,上边不断有指示下来,叫咱村要注意巩固这运动成果,还说你南先生就是斗争重点,要充分利用一下,我很是犯愁。”翁上元说。

“我愿意接受批判,好好改造。”南先生说。

“这咱知道,以后上边来人检查,就批判你一下,装装样子,也就请南先生受点委屈。人走了,该干啥就还干啥。只是这平常的运动,咱还得应承。今儿个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

“我能干什么?”

“你南先生能干的,咱村里人还真干不了。这村村户户都安了广播喇叭,也就给咱带来方便;咱思忖着叫你接常不短地写一些广播词儿,以咱后岭支部的名义报到公社去,这小喇叭一广播,就显得咱后岭对运动的重视。它喇叭广播它的,咱该搞生产就搞生产,叫运动生产两不误。”

南先生眼睛一亮,但倏地又黯淡了。“我可是个改造对象,那运动的词儿叫我写,恐怕有些不妥,传出去了,对您不好,我担当不起。”

“这你就放心,你右派不右派的,咱不管,咱就知道你是个读书的人,知识分子。读书人,历来被村里人敬重,认为高不可攀,‘秀才一进门,财源滚滚来’这是老辈人的歌诀,乡下人就吃没文化的苦。咱把你当有用的人看,你也就别托辞,该写就写哩。咱后岭人长舌头的少,也不会瞎传话,再说,这事就你知我知,顶多几个靠得住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就写。”南先生对翁上元生出一丝敬意,“翁支书,我下放到后岭,遇到您这么一位知情达理的支书,算我姓南的幸运,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努力做好。”

“这就好。咱眼前就需要你写一篇,明天我到公社去开会,顺便就交上去,晚上你加个夜子1赶出来,行不?”

1加夜子:京西土语,系熬夜、加夜班之意。

“行,行!我现在就写。”南先生急切地说。

“不忙,误不了明儿个带走就成;噢,对了,你写得要大家都能听得懂,像那个戏词最好。”说着,从怀里老棉袄的衣襟下,掏出来一本发黄的册子,“这是个老戏本子,你看看,琢磨琢磨。”

翁上元走了,南先生展开那戏本子,便是翁上元与翁七妹唱过的那出《哭眉阝子》。南先生对印刷本有出奇的兴趣,竟一下子读下去。那戏词凝炼、悲切,不仅琅琅上口,而且情节跌宕,情绪波动,竟深深地吸引了他。流动在字里行间的五味情感,弄得南先生心潮回荡,泪水横流。他把古戏当成他的现实命运来读了,个中味道,无不关我。正读得情意绵切之时,公j唱出了头遗曲。南先生一惊,那交写的段子尚没有写,便赶紧放下册子,铺开两张纸。

以戏词的方式显然不甚合适。那戏词婉丽悲切,句式绵长且跌宕,且多是哼咳腔;唱起来却别扭,那句点和切口不易被把握。若以此而写之,倒可以写得意蕴深长,但非专业人员或文化层次不高的人,难以品味;反之,会被外人读出酸腐和隔膜。面对广大的基层人民群众,你写出如此奇章崛句,实为一种抵抗和蔑视,凭添被批判的口实,且为善良的翁支书惹来麻烦。他略作沉吟,以民歌体入手。时间不长,已写成好几段子。回头复览,词韵上口,词义通明,堪可用。心里便踏实了,复展黄古戏文,沉湎之;又涕泅交迸一番,天已大亮;两只近视眼红肿如桃,让人心惊。

翁上元如期而至,且带着睡眼惺松的翁大元。

看到南先生红肿的双眼,翁上元吓了一跳,“南先生辛苦,南先生辛苦。”透出满心感激。接过南先生的词句,翁上元更是欢喜,“哎咱的娘,写得真不少,够广播站那狗日的妞子念半天!”他之兴奋,是因为南先生写得长,没有潦草应付他。

“大元,你照南先生写的那个样子抄一遍。”他对翁大元说。

“他不是不识字么?”南先生诧异地问。

“不识字他也能干。上次公社给他二爷爷(翁送元)写的啥子悼、悼词,他就抄了一份留底儿了。”翁上元说。

翁大元从南先生手里接过纸笔,认真地抄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抄完了。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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