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正置身在那块似曾相识的怪石上,仿佛一切的不可思议皆是合情合理。他根本想不起来要质疑,而是双手捧着肚皮,两眼盯视着中间越来越薄的皮肤,怕得不知所措。
那里头正栖息着一个怪物!好像是一条活鱼,腾来跃去,把他的肚子当做了欢闹的莲池,使了劲儿地扑腾。生着锋利尾翼的鱼尾,正一下下戳刺着他的肚子,像是要破茧而出的先兆。
他惊恐万分地大喊:“别跳!别动啊!宝宝你别动了!”当他失口喊出这一句的时候,脑海闪过一道惊雷:他是什么时候当的爹爹!
可那鱼宝宝似是听不见,毫不在乎地大闹肚皮殿。雪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肚皮,从脐眼处开裂,血流如注,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的疼!只有满心的悲伤和无助,以及拼尽一息,朝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偌蓝——偌蓝你在哪——你怎么可以丢下我和宝宝不顾!”
不知怎么,他早就知道那是偌蓝的孩子——对,他知道自己是被偌蓝劫掠了、又侵辱过,丢弃在洲石上等死的少年。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托着刚破肚而出的小鲛,望见那可爱的小宝宝,在血泊中欢快地直打滚,半身是人、半身是鲛,正天真无邪地蹦跶着冲他笑。
他本能地将宝宝抱在怀里,正哼着摇篮曲轻哄,却听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潮,异口同声地只重复着同一个声音:“给我……给我们……他身上流的是元阴之血,他必须在朱衣殿里长大,你没资格做他的爹爹……给我……给我们……给我……给我们……给我……给我们……”
雪锦一手搂紧了血浓于水的宝宝,另一手捂住了耳朵不去听,可最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耳道里竟也响起了“给我们——”的厉鬼叫,且声响离得那么近,像是发自他的掌心!
他摊开手掌一看,竟看见一张蠕动中的女唇,深深嵌进了他的掌肉里!他“啊啊啊”地尖叫,可无论怎么拼命甩动、抵在硬石上摩擦,那恶心至极的唇瓣,就是拍不掉、也脱不了!
他放下宝宝,疯了一般以手指去抠!可正痛得钻心之时,他的手背上又冒出来一张嘴!紧接着他的手臂、他的背脊、他的脚踝……他周身的一切一切,都布满了嗫嚅的嘴!几百张附在人皮里的女唇,同时哀歌着《引魂谣》,其声凄厉又阴森,听来简直叫人断魂……
更要命的是,一个浪涛打来,鲛人宝宝便被浪里钻出来的无数只手给夺走了!那些手像是从地狱中伸出来的使者,海葵一样齐齐摇曳着,只只青紫,像极了巴郎的尸僵!尸手们一只换着一只,将他的心肝宝贝送到了遥不可及的远处……
“住手——!别抢走我的宝宝——!不要——不要啊!偌蓝——你快回来救救咱们的孩子——!!!”夜半昏昧的烛火中,雪锦的高喊划破了殿内的静寂。
他惊恐万分地腾起身,挣扎中一不小心,在扶手上磕疼了额头——原来他不知何时、躺在高椅上入了眠,尚且未从梦魇中全然清醒的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着池水中那个宽阔的怀抱奔去。
“砰通”入水,小手终于紧紧地扒住了偌蓝的胸膛,雪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满面泪痕地呜呜哭泣:“偌蓝!偌蓝!他们要抱走咱们的孩子!不可以让他们得逞!不可以……不可以……不可……”
跑得气喘吁吁,喊得如此惶急。直到偌蓝的大掌,安抚地拍在他的头顶,温柔地告诉他,一切只是梦境,他才渐渐平静了心绪,将自己与梦中那个悲惨被弃的少年分离……
是夔汴!该死的一定是他!自己这是不知不觉间,受了鬼伞诡歌的影响,加之偌蓝讲的故事、母亲当年的遭遇,乱七八糟的种种心绪,糅杂掺和在了一起,这才导致了这样可怕的梦境,又如临其境,又荒谬离奇!
“不怕了……不怕了啊……”愣神中的雪锦,被偌蓝一把紧搂在了怀里,男人以最温和体贴的声音,向怀里的小泪人儿轻轻告着忏悔,“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吓唬你……偌蓝的舌头,就只伺候过主人您一个,下面的肉刃,更是从未为主人之外的任何人硬过。这世上,漂亮到让我想从船上劫走的少年,就只有主人一个,如果那日主人不困住我,我也绝不会丢下你在石上等死。什么肚里生小鲛,都是我随口胡编的故事,若真是那样容易,就能生出稀罕的鲛人宝宝,那我们一族,早就不是现在的数目了……”
一滴眼泪,从雪锦的眼眶边无声地抖落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鲛人这么可恶,他本该念咒惩罚他才是的。可这一刻,就只有这一刻,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任偌蓝像呵护至宝一般抱着、疼着,将他心头怅然未消的阴影抚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