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看她越說越不成話,就露出面有難色的樣子攔住她:“八嬸,我們當家的這剛到北平,他那個差事還不知怎麼樣。等我們日子穩當些,再找你商量吧。”
“好好,應該的,秀兒你真是個會過日子的媳婦兒,可不像現在那些女學生,只知道花錢——何大爺好福氣……你們忙吧我先回了。”八嬸嘴上說回,屁股卻紋絲不動。
何天寶立刻站起來送客,說:“不再坐一會兒了?”
“不坐啦,你們這一路從南京到北京,一定累得很了——對了,現在這從南京到北京,火車要走多少個鍾頭?”八嬸好容易站起來,又跟賈敏說了半個多鍾頭,才終於走了出去。
送走八嬸,關了院門,何天寶動作誇張地抄起門閂插在門上。
mǔ_zǐ倆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
賈敏瞬間收起笑容。
何天寶愣了一下,低聲問:“怎麼?”
“我是學你,好容易衝我露個笑模樣,然後馬上就翻臉。”賈敏說着轉過身去,臉對着門,說是生氣,更像是撒嬌。
何天寶跟她相處了一個下午,感覺上急速親近起來,雙手搭着母親肩膀作勢幫她按摩,說:“您當初做的事兒也不怎麼地道,還不容我生氣了?”
“你自己說的國事重於私仇。現在我不是你的仇人,是你苦苦哀求借來的救兵。”
何天寶扳着賈敏轉過身,滿臉陪笑:“我這是內戰後遺症,彎兒轉的慢。現在我已經調整好了,再有對您不尊敬不禮貌不友好的行爲,我受罰。”
賈敏轉過臉來:“罰什麼?”
兩人臉對着臉,何天寶只覺滿面馨香,中人欲醉,學着相聲臺詞開玩笑:“我請您吃飯。”
賈敏終於笑了:“貧吧你就。”
“我貧還是您貧?”何天寶掏出懷表,指着表抱怨:“虧您能跟個人牙子也有這麼多可聊的,從五點鍾聊到七點多。”
“我還指望跟她了解街坊四鄰的情況呢。”賈敏說:“再說你還不是一個勁兒地留人家,不再坐一會兒啦?”模仿兒子的二把刀京片子,惟妙惟肖。
何天寶說:“我那是客氣話,而且那句話我是站起來說的。這麼明顯的送客,她還看不懂?”
賈敏搖頭,說:“啊呀,那是送客?我可真是看不出來。我還以爲你是留洋回來,學英國紳士風度,向這位……八女士獻殷勤,要來個吻手禮。”說着撐不住笑了。
何天寶說:“我就算要獻殷勤,也要找些女明星女名媛,怎麼會找個老太婆?”
賈敏眯起兩只杏核眼,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的也是,你這樣的青年俊傑,怎麼會搭理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太婆?”
何天寶賠笑着走過去,雙手扶着母親的肩膀,湊到她耳邊說:“我可不是說她的歲數,是說她這個人。四十歲並不老,是女人最美的年紀,關鍵要看她本人會不會保養修飾。比如說您吧,這個這個,遠看像是我姐姐,近看是我媳婦兒。”
“胡說八道。”賈敏轉過身,剛好對着鏡子,忍不住端詳了自己一下,烏雲般的頭發下,一張仍然美麗卻難說年輕的臉上飄過一陣紅暈。她這些年也跟幾個革命同志有過露水姻緣,但這一生經歷的男人都是一本正經甚至土頭土腦,哪裏有何天寶這樣優雅而有情調?恍惚中賈敏突然看到鏡子裏自己酡紅的臉頰,趕緊低頭,慌慌張張地往西屋走,說:“你先收拾行李吧,我要檢查一下這屋子。”
賈敏到隔壁房裏平靜了一下,從大坤包裏取出一樣儀器,開始在屋子裏地毯式的搜索。何天寶對面靠牆放着個擺放小擺設的閣子,賈敏蹲下去一格格地檢查。她背對着何天寶,彎着腰,屁股剛好探向何天寶這邊,臀部顯得更大更圓,腰肢顯得更細,對比之下,觸目驚心。
何天寶只覺得呼吸困難,趕緊移開視線,問:“你在找什麼?”
賈敏說:“竊聽器。”
竊聽器材在中國是貴重物品,何天寶不大相信日本人會對他這種小人物用竊聽器,笑着說:“你這麼大聲嚷嚷,就不怕被人竊聽去了?”
賈敏說:“按照日本特工條例,他們不會在監控對象入住新地點的時候就安裝竊聽器,那樣容易暴露,因爲我們新搬家,肯定會增減家具開箱收拾什麼的。他們會等到我們安頓下來之後才動手。”
何天寶更迷惑了:“那你還檢查什麼?”
“只是確認一下,另外了解一下房屋結構,對可能安裝竊聽器的地方,以後檢查的時候也能心裏有數。”
何天寶呼吸恢復了自然,笑着問:“你不會給我裝一個吧?”
賈敏說:“我們可沒那種高級玩意兒。我到處檢查,你去把你和秀兒的假履歷寫出來給我背熟。”
何天寶寫了,賈敏檢查完房子,過來慢慢默讀。賈敏讀了幾遍,起身出門,到院子對面的廚房燒水泡茶,又走回來再讀幾次,說她全部都記住了。何天寶考了她幾個問題,賈敏對答如流。何天寶倒不意外,他自己記性特好,估計是遺傳自賈敏。
何天寶問了幾個簡歷上的問題, 突然問:“你在北平做什麼?”
“等機會刺殺日本首相。”
“啊?”
賈敏狡黠一笑:“……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作經濟工作的,建立渠道銷售農產品啊,購買藥品工具啊之類。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兩黨畢竟還是合作抗日的盟友,能回答的我一定回答。用不着詐我。”
何天寶被看破,自嘲地一笑:“班門弄斧了,見笑。”
“剛才突然發問,時機選的不錯。”賈敏拍拍何天寶的肩表示鼓勵,然後繼續裏裏外外的收拾。何天寶也跟着幫忙,拆箱子拆到些西洋鍾之類的小擺設,就開始布置堂屋。過了一會兒,賈敏在東屋叫他,進去一看,窗下砌着半間屋子那麼大的一面大炕,賈敏笑起來:“你沒睡過炕吧?”何天寶確實沒睡過這種東西。所謂炕是黃河以北才有的特殊的牀,用磚壘成,再用三合土密封,下面是空的,叫做炕洞,竈門開在房間外面,冬天燒炕的時候,把特制的火爐——叫炕爐子的——放在有軲轆的鐵架上,推進坑洞裏。
賈敏打量了一下環境,說:“今晚先胡亂湊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幾尺布來,厚的作窗簾,薄的我們扯在我們中間,楚河漢界。”
何天寶雙眼不由自主地在她曲線起伏的身體上遊弋,口中心不在焉地答應。
賈敏坐在炕沿上,摸着平整光滑的炕面,說:“睡慣了法國彈簧牀再睡中國土炕,可委屈你了。”
何天寶隨口說:“我們孤兒哪有那麼講究……”他說到這裏立刻改口,說:“抱歉,隨口亂說的。”
賈敏溫柔憐憫地看着他,說:“對不起,小寶。”
何天寶平生最恨被別人可憐,見母親這樣反而怒氣上升,冷笑着說:“不必。”
賈敏停下手裏的活兒,理理頭發,問:“你恨我吧?”
何天寶滿臉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請來的救兵,以前咱們見沒見過打過什麼交道,我全忘了。”
賈敏坐姿仿佛微微變了,仿佛被電擊了一下,低聲說:“你不懂的。”
何天寶只覺得一股戾氣從心頭涌起,說:“你爲什麼拋棄子女,害死丈夫,我確實不懂。”
賈敏靜靜地看着他,全無愧色,說:“你們的犧牲,是爲了全人類的解放。”
“這是誰說的真理?南京夫子廟的孫道士還是上海城隍廟的吳鐵口?”何天寶雖然知道此刻絕不該和賈敏翻臉,卻忍不住要諷刺她。
“我們不要說這些了。”賈敏細聲細氣地說,“我們最好什麼都不要談了,你還是趕緊想辦法調回重慶吧,你太年輕,容易情緒化,不適合做間諜。”
“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爲師。”
“夠了,別耍小孩兒脾氣!”賈敏忽然低聲叫起來,站起身直面何天寶,說:“我確實對不起你,我已經道了歉,如果你願意聽,我能一直說我多麼後悔,連說三天三夜。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你要是這麼沒完沒了,咱們沒法兒合作。”
何天寶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個躬,說:“您批評得對,對不起,賈同志。”他走出正房,穿過院子進衛生間開淋浴器,這個淋浴器是一戰前的舊貨,需要先燒一桶水再慢慢放出來的,此時直接打開流出來的都是冷水。何天寶也不脫衣服,將腦袋伸到蓮蓬頭下,衝了幾分鍾,重新站起,襯衫上半截都溼透了,冷水滾滾,流下後背和小腹,他終於冷靜下來。
他走到院子裏,看着牆外的一叢竹子,反省剛剛自己的失態。這是源於十年的離棄,還是因爲這個女人讓他有點特殊的意亂情迷?
北平的夜漸漸安靜下來,隔壁院子裏夫妻吵架聲、遠處有軌電車“鐺鐺”聲,胡同口的叫賣聲、胡同裏的洋車車輪聲……一一消失。
賈敏在房裏輕輕咳嗽一聲,慵懶地說:“當家的,不早了,歇了吧。”
何天寶走進房裏,賈敏躺在土炕的東頭,臉朝着牆,一動不動。何天寶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臉對着牆。
不知幾點鍾,又下起小雨來,敲在瓦上,沙沙聲響。
mǔ_zǐ兩人躺在大炕的兩端,聽着雨聲,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