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寶一愣:“你們弄錯了吧?我們還沒點菜呢。”
“這是伙計們孝敬兩位的一點心意。”北平飯莊子的伙計嘴巴很甜。賈敏表現得像個三從四德的北平少婦,死活推脫不肯點菜,何天寶就讓伙計推薦了四個菜,兩人對酌。
北平飯莊子的伙計最有眼色,看出這對男女不想人打擾,上了菜就遠遠走開。兩人邊吃邊聊,賈敏簡單說了兩句外面的情況。上星期七七事變三周年,日本人舉行了一次慶祝會,抗日殺奸團的成員就在散會後暗殺了主持人之一、《新民報》總編吳菊癡。去年的中秋大搜捕之後,日本人大吹大擂過這個組織已經被摧毀,這一下十分丟臉,他們猜測抗團的人跟華北僞政府高層有牽連,就火速從滿洲國調了一批日本和僞滿警察進關,接手調查平津“恐怖分子”。
何天寶說:“我聽說抗團本來是國共合作的,不過自從去年中秋節之變後,你們的人就退出了,今天你怎麼會出現在大柵欄?”
賈敏正色說:“抗日殺奸團並不是軍統的部屬,而是平津人士自發組織的,我們去年退出是因爲抗團樹大招風,不利於抗戰,但是我們仍然跟抗團保持着密切合作。”
何天寶說:“這裏不是大後方的報紙,我不想跟你爭辯什麼。”
賈敏吐個煙圈,算是回答。
剛巧跑堂的來上菜,何天寶岔開話題,問:“北平的飯館都是這樣嗎?我是說不等客人點菜就先送兩道?”
“當然不是。只有老字號才這麼做,他們跑堂的都是久經訓練,看人準得很。這些年世道不好,已經差多了。我小時候,家裏從相熟的飯館叫菜,都不給現錢的,而是每年算三次帳……”賈敏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說起家鄉就高興起來,不住口地說些北平的變化,以前如何如何,現在又如何如何。說了半個多小時,賈敏才發覺一直都是自己在說,就問:“這些年你們一直住在南京?過得怎麼樣?”
“跟共諜子女一樣。”何天寶脫口而出,然後立刻後悔,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冒出這麼一句。本來以爲已經死去多年的母親活生生的出現, 本該是很戲劇性、很煽情的場面,偏偏這位匪諜母親卻沒表現出什麼mǔ_zǐ親情,年輕漂亮神採飛揚沒心沒肺的樣子讓他火大。
賈敏吃驚地看着何天寶,兩只杏核眼瞪圓了,愣了一會兒仿佛突然意識到彼此的關系,問:“你們一定很恨我吧?”
何天寶不答,坦然地跟她對視,不兇狠不在乎但絕不遊移,這是何天寶的特長之一,能讓面無表情地激怒任何人,何毓秀稱爲“孤兒之怒目”。
賈敏坦然直面兒子的眼光,問:“那你爲什麼會提議由我來接替毓秀?”
何天寶嚴肅地說:“因爲現在咱們是盟友,拋棄前嫌共御外侮。”
“那是動員民衆的宣傳,你這樣的聰明人不該相信。國共惡戰十年,血海深仇,怎麼和解?我同意你們軍統的觀點,國共必有一戰。”賈敏神色坦然,“等到日本人走了,第三次內戰的時候,如果你遇到我,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何天寶舉起酒杯,說:“彼此彼此。”
“那你還讓我扮演你媳婦兒?你看咱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賈敏輕聲笑起來,跟兒子碰杯,一飲而儘。
“國家危亡,江山已經丟了一大半了,現在我必須留在汪僞系統裏,能多拿到一個字的情報,都是好的——國事重於私仇。”
賈敏紅脣一動:“私仇?”
何天寶沉默,但表情坦然。
賈敏取出香煙和象牙煙嘴,問何天寶:“你吸煙嗎?”
何天寶掏出自己的,說:“我自己有。”
mǔ_zǐ倆都不再說話,沉默地噴雲吐霧,避開彼此的眼神,一起注視藍色煙霧在夏日黃昏的明亮陽光中跳升。
何天寶看着母親的眼睛,她作爲年近四十的女人來說,保養得極好,妝也化得精致,皮膚顯得光潔細致,人到中年常有的眼袋和魚尾紋都近乎沒有,只是眼神出賣了她的年紀。那種有說不完的故事的眼神,絕不屬於年輕女人。
賈敏吐出一個眼圈,紅脣露出苦笑,問:“那麼,我幫助你,對於我黨有什麼好處?”
“國家將亡,你怎能總想着一黨私利?”
“君子不黨。既然結了黨就是小人。小人當然要算計私利。”
何天寶想了想,說:“你幫我掩飾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們假裝你暴病身亡,這樣我就可以繼續潛伏下去。而在你配合我演戲的期間,我每個星期給你一份南京的情報。”
“我在北平,需要華北的情報。南京的情報我們自有渠道。”
何天寶吹牛:“在汪精衛身邊的圈子裏,我跟李士羣是平起平坐的。”
賈敏搖搖頭,說:“相信我,你的情報不值我一個月的時間。”
何天寶早就猜測南京高層有人跟重慶暗通款曲想腳踏兩條船,以那些人的作風,共產黨這邊也下點籌碼並不奇怪,他無計可施,索性投降:“既然你肯坐下來談,就說明你覺得我還有利用價值——說說你的條件吧。”
“好。”
何天寶不問條件是什麼,看着她,等着。
賈敏擡眼看天,紅脣無聲地動,手指輪番顫動,好像在算帳,過了一會兒說:“我幫你一個月,你籌一筆錢給我們,日本軍票、國民政府法幣都可以,折算下來要值一萬大洋。”
何天寶盤算了一會兒,伸出一只手,說:“我不是財神爺,五千大洋。一口價——我只能弄到這麼多。”
“成交。”賈敏說,“不過我的權力有限,只能說原則上同意,還要徵求我上級的意見。”
“什麼時候能回話?”
“今天。”賈敏說,“我們很需要錢。”
共產黨的接頭地點在西城,mǔ_zǐ倆分乘兩輛洋車到西單。在府右街附近又遇到一個路卡,幾個北平警察檢查證件,一個拄着東洋刀的日本顧問站在一邊看着。檢查何天寶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警察,擡手就放行了。賈敏遇到的卻是個油裏油氣的幹瘦警察,笑嘻嘻地張開雙臂,說:“小姐這麼着急去哪裏啊?讓我搜個身……”
“你尊敬些!”何天寶說:“她是內人。”說着握住賈敏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邊。賈敏順勢攬住了他胳膊,像是受驚的普通女人。
那日本人突然走過來,給了瘦子一耳光,喝道:“沒禮貌!”然後對賈敏說:“證件,請。”
賈敏似乎要去摸自己的坤包,何天寶忽然想到何毓秀的證件還在自己口袋裏,不動聲色地捏了賈敏腰部一下,旗袍下的肉體結實而有彈性,迅速滑走。
賈敏像觸電一樣僵直了半秒鍾,然後迅速恢復自然。何天寶取出姐弟倆的證件, 遞過去。
那日本警察拿着賈敏的證件對着她端詳了半天,用生硬的中文問:“你換了發型?”
賈敏說:“是。”
日本人點點頭,說:“郎才女貌,大大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