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斌在本省担当这个职务已有相当的年头。因此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未动。他隔壁住着石钟一家,条件比他要差一些。和石钟紧挨的是乔伯年的住处。虽然伯年是一把手,但住宿条件还不如石钟。乔伯年院子里没有花草之类的观赏植物(这是他自己拒绝搞),而种了一些庄稼!哈!人各有所好嘛!本来,伯年可以去住省委书记腾出的地方——那当然是这个大院里最好的住处,但他硬是没有去,让省顾委主任住了。
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吴斌一般也不去办公室,就在自己家里。现在领导人的许多工作要在家里进行。好多情况下,谈话就是工作,而有些谈话又只能在家里最为合适,气氛亲切,还走漏不了风声。
这一天上午,吴斌接到北工大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老伴早听儿子说有了女朋友,他们也让他把她带回来,但一直还没见也许是未来的儿媳妇的面哩。
吴斌夫妻后来才知道,仲平的这个女朋友是从黄原农村来的。为此,老伴很有点不乐意,觉得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找个农村姑娘。
他一开始也不乐意。按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又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但仲平却连一点兴趣也没,结果找了个农村姑娘!
后来,他也想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事,父母亲怎能强差人意呢?
只是老伴一直对这事不高兴。
不管高兴不高兴,既然这个女孩子要上门来,家里就得准备一下!
吴斌赶忙给省档案局工作的老伴打了电话——她在那里当个副局长,事也不太多。
老伴在中午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安排保姆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后,就又和他嘟嘟开了:“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村来的儿媳妇!”
“农村人怎?我也是农村出身!”吴斌反驳道。“卫生习惯,智力……”“你连面也没见,就知道人家不讲卫生?至于智力,她考入那个大学就说明她肯定超过了管理档案的水平!”吴斌不由讥讽地对老伴说。
副局长不敢顶撞副书记,只好一边嘟嘟着,一边提前准备这顿她不乐意的晚餐去了。
午休起来,老伴继续在做接待客人的准备——她完全按他们家的最高规格来安排这次隆重的晚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满意。
这时候,吴斌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事先约好的两次谈话——一次是别人通过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约的;一次是省纪监委书记苗凯直接和他约的。
客厅很大,象个小会议室;地上铺着本省黄原出产的地毯,围了一圈大沙发。墙上除过几幅古画外,还有现代书法家舒同写的一首唐诗;看来是书法家的真迹——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可以见到此公书写的胖乎乎的毛笔字。客人未到之前,吴斌先将一摞文件和材料拿到茶几上,戴起老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说是这事,便顺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材料,说:“你还提这问题哩!瞧,这是记者高朗写的一份内参,说黄原地区滥印非法印刷品,好些诗人在出版社出不了书,就找门道在地区单位搞钱自己为自己出书。黄原副专员刘吉喜同志就花了行署近两万块钱,在原南县印刷厂印了他的五本顺口溜。群众讽刺说吉喜同志的诗集是‘原南县人民出版社’出的!”
能言善说的黑老嘴一张,一时竟不知该怎样为这事辩解了。这个多事的记者!把这事都写成了内参!
他问吴书记:“这高朗是?”
“市上维山的儿子,是省报记者。”
旁边坐着的贾冰羞得脸通红,赶忙低下了头。这次他来省上,是专门想弄几个钱,为他和他周围的几位诗友出诗集的。也正是在他的缠磨下,黑老才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找吴斌。一来黑老对黄原有感情,二来贾冰给他拿来一堆土特产,不办事就对不起人了。
古风铃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轻松地喷吐着烟圈。
这个人不熬煎自己的诗没地方出版。他之所以也跟黑老跑这趟,一是想见识一下省委领导住的地方,二是为了上次在黄原和他睡过觉的杜丽丽;丽丽也想“出版”一本她的诗集,并且托贾冰捎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助解决经费问题。他屁也解决不了!好在黑老愿为黄原这群可怜的诗人出马要钱,他跟上跑一趟,也算对那个多情的女人尽了点心。不管怎样,她上次使他的黄原之行充满了愉快,回来写了好几组诗哩!在写诗方面,他瞧不起杜丽丽。
哼,他们还都是那种老掉牙的办法,崇拜白开水一样的普希金!尤其是贾冰,还在歌唱什么黄土地哩!
这时候,吴斌看黑老陷入窘态,赶忙和颜悦色地说:“内参是内参,但文化事业我们还是要大力支持嘛!要大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哩!这样吧,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给你拿不出钱,还得要通过政府那面才行。现在不是有人说,党委有权,政府有钱嘛!”黑老精神一下缓了过来,马上补充说:“还有哩,说政协发言,人大举拳!”
众人大笑之后,黑老接着恭维了一番吴书记,又攻击了那个叫高朗的记者,并说:“维山我认识,我罢了找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儿子!”
这时,省纪监委书记苗凯到了。
黑白一行人就起身向吴斌告辞。苗凯也认识黑白,两个人一般性地握了握手,没话找话寒喧了几句。苗凯知道黑白是田福军的朋友,因此对这位倚老卖老的文人很不感冒。
送走黑白一行人后,吴斌就和苗凯在客厅里谈起了他们的事。
两个人所谈的是他们共同关心的高凤阁同志的命运。
去年南部那个城市被洪水淹没后,渎职的行署专员高凤阁就成了被追查责任的主要对象。
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专门派工作组来,会同省纪监委一起追查这次特大洪水灾害中的领导责任。当然,所有的地市领导都有责任。但最严重的是专员高凤阁同志;他作为地区防汛总指挥部,竟然在最紧急的关头,跑回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
本来,查清责任并不难,但这件事快拖了一年还不能进行最后处理。
问题的结症在于苗凯同志和中纪委工作组的意见不能统一。
作为过去在黄原时多年共事的“亲密战友”,苗凯当然要尽力找“根据”为高凤阁减轻一些罪责。
在这件事上,吴斌虽然不出面。但心理上和苗凯是相通的;因为高凤阁也是他多年器重的干部,又是老乡关系——正是在他的竭力举荐下,才使凤阁从黄原提拔到那个物产丰富的南部地区任了专员。可是,他和苗凯怎能想到,一场大洪水把凤阁同志的命运冲到了悬崖上,也把他俩冲到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中!
尽管一年来苗凯一直顽强地为高凤阁“据理力争”,拖延着想从轻处理,但中纪委工作组秉公执纪,寸步不让,一定要严惩这位渎职的行署专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