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把粮食都卖了。你知道,我们弟兄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再加上化肥买不够,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卖多了,连一家人的口也糊不住嘛!”田四诉苦说。老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轮番给孙少安诉述他们的牺惶。他们最后满怀深情地说,现在就看好心的少安解救他们的危难哩!
孙少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了半天,说:“四叔,五叔,你的情况,就是不说,我也知情!但我现在这点摊场,确实用不了几个人……是这,我每人借给你们几十块钱,先把化肥买回来。我知道你们现在等肥料下籽种哩,时令不饶人啊!等庄稼种毕了,看我能不能再想点办法。现在正是大播种的时候,我也准备把砖场停几天,帮我爸和罐子村我姐去种地,因此现在我没什么好办法帮助你们……”他说的是实情。田家老兄弟俩说了一堆感激话,一人拿了五十块钱告辞了。
田四田五走后,孙少安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
他突然对田海民有了看法。本来,海民是应该关照两个老人的——他们不是白要他的钱,而是要和他合伙养鱼嘛!
这样想的时候,一种义气便促使少安有点冲动地走到村子北头找到海民,直截了当向他说了他对他的意见。
海民正在做放鱼苗前的工作。池塘里已经盈满了绿茵茵的水。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少安,一直默不作声听双水村这位新富翁把话说完。
海民对小他几岁的少安讥讽地笑了笑,说:“如今天下怕老婆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茬人。我并不为此害臊。你大概不怕?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初也并不愿意和你爸分家。可后来你拗过秀莲了吗?兄弟,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而在这社会,自家顾自家都挣得人屁直吼,谁能顾了别人?你如果有本事,你积你的德,给咱多关照几个村里的穷人!我没这本事。我比不上你。你已经把世事闹得红火热闹,能说这号硬气话哩!我呢?才弄起个小摊摊,连一分钱的利也没见,倒把一点积蓄都踢腾光了。再说,养鱼是个技术活,咱们人老八辈子谁弄过这事?万一失败了,我爸和我四爸不是跟着我吃亏吗?另外,象刘玉升预言的,这池子里弄出个鱼精怎么办?”
海民一番冷嘲热讽,呛得少安无言以对。
是啊,海民话难听,但其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少安从前村返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脑子象乱麻缠绕一般。无论怎样,那些上门向他求救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的困难和不幸也使他心里难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办法帮助他们。
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双水村说不定有人能起楼盖房,而有的人还得出去讨吃要饭!
谁来关心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村里的领导都忙着自己发家致富,谁再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呢!按田福堂解释,你穷或你富,这都符合政策!
政策是政策,人情还是人情。作为同村邻舍,怎能自己锅里有肉,而心平气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吞糠咽菜?
这种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来。他突然想:我能不能扩大我的砖场?把现有的制砖机卖掉,买一台大型的,再多开几个烧砖窑,不是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
好,也许这是一个好门道!这样,不仅能解决村里一些人的问题,他自己的事业也扩大了!实际上,他早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现在,农村剩余劳力很多,只要有魄力,完全可以把事业搞大些!
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少安估算了一下,将现在设备卖掉,加上那点积蓄,要扩大砖场,少说也还得另筹借一万块钱。这只能向公家贷款。不怕!只要路子对头,这个风险还是敢担当的。孙少安已经不是那个借一二百块钱还心惊胆颤的孙少安了——他手里已倒腾过大宗的票子!头脑发热的孙少安当天吃完晚饭,就到父亲那边走了一遭。他的新打算要征求父亲的意见。虽然他和父亲分了家,日子基本上各顾各的,但在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上,少安总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永远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大关头,求得父亲的指导,这已经象原则一样固定在少安脑子里。在任何时候,亲爱的父亲,都将是我们精神上一个最为重要和可靠的支柱!
父亲正在院子外边的那块弹丸之地上营务旱烟苗。从以往年月一直到现在,这块旱烟地对他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这里出产的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不仅保障了他父子俩和他二爸的烟布袋,还有剩余在石圪节的土街上换回几个零用钱。父亲营务旱烟的本领只有田福堂才能比上。
少安进了烟地,一边帮父亲干活,一边把他的新打算给父亲谈叙了一番。
孙玉厚听完少安侃侃叙谈,一时倒没有对儿子的宏大抱负发表什么评论。
从理论上说,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已经独当门户,并且在社会上钢巴硬站立起来,许多事情他估摸不透。他的全部能耐也许都在土地上;土地以外的事,他心中无数。从内心上说,孙玉厚老汉对全家目前状况已经很满足了。家里出了工人,出了大学生,少安的日子也发达起来。作为牺惶了一辈子的老穷光蛋,他还再敢侈望什么呢?如今,二小子也开始给他寄钱了,家里有吃有穿,也不缺钱花……这一切都好象是做梦一样!
现在,儿子突然要把事情往大搞,孙玉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他沉默了半天,说:“这要贷一笔大款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担当不起。”
少安又仔细说明了他的计划,而且表现出了十足的信心。
孙玉厚一看儿子决心已定,知道他的意见无足轻重,就只是说:“那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可千万要操心哩……”在征得父亲有限度的同意后,当天晚上睡觉时,他就又在被窝里和妻子商量开了这件事。
他们二人还同以前一样保持着他们的“老传统”——光身子搂在一块被子里睡觉。秀莲还象往日那般丰满和多情,只是砖场没明没黑的操劳,使她红润的脸黑了一些,两只手象男人的手一般坚硬。
在少安提出他的设想后,尽管事情重大,秀莲很快也就表示了赞同的意见。他现在不仅信任丈夫的谋略,而且有点崇拜他了。
几年来的事实证明,只在丈夫决心搞的事,最终没有搞不成的。在重大事情上,她越来越不愿意多动脑筋。
她满足于给丈夫热情地表个态,接着便是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自己的雄心。
这件事实际上很快就“讨论”完了。接着,秀莲又提起了她百说不厌的老话题——再生一个女孩子的事。虎子已经快满五岁,秀莲一心盼望有个女儿。
“……少安,我听说石圪节来了个私人大夫,偷着给女人取环哩。我想也去把环取了,咱再怀个娃娃!”
秀莲用粗糙的手掌亲热地抚摸着丈夫的光脊背,用撒娇的方式提出了这个他一直没有同意的事。
“唉呀,”少安不耐烦地说,“这都是些黑医生!听说碾盘村一个妇女被弄得大出血,险些把命都要了……再说,超生下的娃娃,公家连户口也不给上,还要罚款!”“不上户口就不上!罚款就罚款!我不信咱们就连个娃娃也养活不了!”秀莲已经生了气。
“好你哩!咱们现在准备扩大砖场,忙乱事在后边哩!你再坐个月子,这不是要人命吗?”
“按你说,人家那些做大事的人就连娃娃也不养了!你干脆连老婆也甭要!”
“好好好,你要生咱就生!这事容易!不过,你等一半年不行?等咱砖场发展得有个眉目了,你再生娃娃也不迟嘛!老辈人说,忙婆姨生不下好娃娃!”
秀莲笑着在丈夫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她高兴的是,丈夫终于同意她再生一个孩子……几天以后,孙少安的砖场就停办了。他要抽出几天时间,帮助父亲安种他们两家的庄稼,然后还要到罐子村去,帮助兰花把籽种下到地里。
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筹划扩大砖场的事。扩大砖场少说也得几个月光景,因此,雇用的河南师傅辞退了这里的工作,到其它地方另谋生计去了。
少安的砖场突然沉寂下来,这使双水村的人都很奇怪。
不久,全村人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要大闹腾呀!啊啊,如果办这么大的“企业”,那不需要好多人手吗?村中许多人立刻重新涌上少安的门,说他的砖场扩大后,无论如何首先要招收他们干活!
少安先在口头上满了他们的愿望——他之所以扩大他的砖场,也正是想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出人意料的是,这天下午,他二爸孙玉亭也为此而找上他的门来了。
玉亭仍然是几年前的那副老样子,一身烂衣服,腰里束一根破皮带。他费劲地把那双缀麻绳的蹭倒跟鞋脱在脚地上,便上了侄儿家干净的小土坑。
玉亭接过侄儿递上的一根纸烟,几口吸去一大截,然后才开口说:“听说你扩大砖场需要好多人手,能不能叫你二妈也来做个什么?我们没一点来钱处……晚上点不起灯,都黑摸着往下睡哩……”严酷的生活不得不使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低声下气地来向“资本主义”求救了。
少安说:“这事还没眉目哩,到时候再说吧!”
---第七章
第七章
不知不觉,孙少平在铜城大牙湾煤矿已经下了半年井。
半年来,他逐渐适应了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最初的那些兴奋、忧虑和新奇感,都转变为一种常规生活。
他几乎不误一天工,月月都上满班。这在老工人中间也是不多的。而和他一块来的新工人,没有偷跑回家,就算很出色了。我们知道。这批新工人都是一些有身份人家的子弟,他们很难在这样充满危险的苦地方长期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