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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在一次交谈中,少平问他:“你打算怎办呀?”金波对他说:“我准备到黄原找我父亲,跟他去学开车。我无心在村里呆下去。将来开个汽车也好,一个人随随便便,也省得和众人搅在一起心烦……”金波说了他的打算后,犹豫一下,又补充说:“本来我有些事不该瞒你。但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提这些事。以后我一定会给你原原本本说出来……”少平完全理解朋友,对他点点头。

三天以后,金波就坐顺车去了黄原。临走前他对少平说,他先去看看能不能上车,然后再赶回来在村里过春节——据说今年春节各个村都要闹秧歌……金波走后,学校的工作正进入繁忙阶段。因快要进行期终考试,教师得分别给学生们辅导功课。有些学习特别差的同学,还要单另给“吃小灶”。

少平的班上有金光亮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数学不错,但语文很差,连篇简单的作文也写不好。少平对这娃娃的功课很着急。

这一天下午他改完作文后,发现金三锤的作文满篇都是胡言乱语,便临时决定晚上到金光亮家去给这孩子好好开导一下。

孙家的人要进金光亮家的门,这可是村里的一条大新闻。自从孙玉亭在文化革命初带着造反队,把金家三兄弟的家砸得象破庙一般以来,十来年里这家人就和孙家断绝了交往;甚至面对面碰上也不打个招呼。现在,孙玉亭的侄儿竟然要到金光亮家给他的儿子去辅导作文,对于双水村的公众来说,就象基辛格第一次去中国那样富有爆炸性。

当少平把自己的意思给姚淑芳说了以后,淑芳非常高兴少平去她大哥家。姚老师是个有文化知识的人,觉得十年前两家人结下的疙瘩还不解开,这太不正常了。因为一直碍着他哥和他弟两家人,她多年来也没勇气破这个“家规”。现在,年轻的孙老师表现了如此豁达的精神,这使淑芳很受感动。

这天晚上,她事先没有征求他哥的意见,就把少平带到了光亮新搬迁的家里。

金光亮两口子见孙玉亭的侄儿进了自家门,猛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呆住了。

金三锤倒立刻亲热而尊敬地拉过来一个凳子,说:“孙老师,你快坐!”

淑芳马上对大哥和嫂子说:“三锤作文太差,少平很关心他,专门到咱家给他辅导来了!”

金光亮夫妇听弟媳妇这么一说,才明白了过来。夫妻俩立刻忙乱起来。尽管他们对孙家的人有一种别扭情绪,但还是热情欢迎“敌方”来的这位友好使者。光亮先用大碗给孙老师泡了一碗茶水;他老婆忙着到锅上给孙老师炒南瓜籽去了。

淑芳和三锤引着少平来到他们家的中窑。少平便开始给三锤讲解如何写记叙文。金光亮看少平如此认真地点化他的儿子,便在旁边虔诚地拨弄着照明的煤油灯。他不时惊讶地张开嘴巴,打量着孙玉厚家的这个二小子;除过内心为这小伙子的大度行为大受震动以外,同时还不断揣摸思量;孙家的这小子为什么要这样?是他自己作主来他们家,还是受大人的唆使来给他们设什么圈套?

不用说,当这件事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人们在惊讶之余,很是议论了一阵子。当然,对此最为恼火的是孙玉亭。他几次找到侄儿,埋怨他竟然丧失阶级立场,跑到金光亮家帮助地主的孙子学文化去了!

孙少平对二爸说:“我的事你不要管!”

玉亭对侄儿的态度大吃一惊。他这才发现,侄儿已经再不是个毛头小子了!他同时还隐约地意识到,他不论是作为长辈或者领导人的权威,已经受到了下一代的严重挑战。他觉得,他还是他,但世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某些令他不解的变化……在阳历年前的一天,田晓霞象她说过的那样,如期地回到了双水村。

她到了大爹家的当天,就让润生把少平叫来了。田福堂两口子都为弟弟的这位千金到来而高兴,他们忙碌地为侄女备办乡下的稀罕吃食。而田晓霞却在另外一孔窑洞里,和少平天南海北谈了个热火。润生才学平庸,插不上多少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在一边认真听他俩说。

在晓霞和田福堂一家人的热情挽留下,少平在润生家里吃了一顿午饭。吃完饭后,他和润生又带着晓霞到山上转了一下午。城里长大的田晓霞,对山野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激动。因为跟着个呆板的润生,他们也没放开乐。要是把润生换成金波,那他们一定会忘情地疯一疯的。

第二天,少平给家里人打招呼说,他要请晓霞到他们家来吃饭。

小儿子第一次带客人回家吃饭,玉厚老两口又高兴又熬煎。他们高兴儿子长大了,已经在社会上有了交情,并且引来作客的是尊贵的田福军的女儿!但发愁的是,他们穷得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儿子的客人。

少平对两个老人说:“就吃饺子!让我到石圪节给咱割几斤羊肉!我身上还有几块钱哩!”

于是,等少平买回羊肉后,这家人就忙碌地开始准备了。这正是个星期日,兰香也在家。妹妹细心地把这孔破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二哥的客人。少安夫妇因为忙孩子的事,在饲养院那边抽不出身过来帮忙。不过,他们都为弟弟能将县上领导人的女儿引回家吃饭,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切齐备以后,少平立刻到田福堂家去叫晓霞。晓霞就愉快地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到他家来了。在两个人经过村中的时候,许多人都站在院边上惊讶地观看和议论着。人们似乎意识到,他们村不知不觉地又出了一个人物!

在少平带着晓霞走了以后,田福堂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怎么也不明白,孙玉厚的两个儿子,身上是不是都有魔法?他女儿曾经那么迷恋过孙少安;现在,他的侄女怎么又和少平搞得如此热火?

唉,这个世事啊!这些年轻人碍…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阳历年过后阴历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北方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在这些日子里,山乡圪崂有些不讲卫生的“懒大嫂”们,冷得不想出门,往往就让自己的娃娃把大便拉在炕席片上,然后把狗唤过来给他“打扫卫生”,因此就有了那句著名的乡谚“三九四九,隔门叫狗”……气候的确是寒冷啊!

可是在这个冬天里,孙少安的心头却热烘烘的。

自从儿子降生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一个作了父亲的男人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男人。

秀莲生孩子后,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母亲过饲养院这边来侍候。妻子奶水很旺,因此麻烦事不多,他很快就正常出山劳动了。

往日在地里,他常贪活,总嫌太阳落山太早。可这些天来,他却怨太阳迟迟地不下西山——他急着收工,好跑回家去看亲爱的儿子。

当他急切地跑回家,扑上炕,看着自己的亲骨肉一对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欣喜得鼻子一酸,他赶忙俯身去亲吻儿子的小脸蛋,却让秀莲把他的头掀在一边。妻子嗔怒地说:“你那副嘴巴把娃娃都亲疼了!”他也就嘿嘿笑着退开了。他的秀莲更丰满了,圆脸红润润的,带着做了母亲的幸福——多么满足啊!

但是,当无比欢欣的情绪过去以后,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袭来了。

现在,孙少安更加痛切地感到,这光景日月过得太硒惶了!儿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作为父亲,能给予他什么呢?别说让他享福了,连口饭都不能给他吃饱!这算什么父亲碍…连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养活不了,庄稼人活得还有什么脸面呢?生活是如此无情,它使一个劳动者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能保持!

按说,他年轻力壮,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他家现在尽管有三个好劳力,但一家人仍然穷得叮当响。当然,村里的其他人家,除过少数几户,大部分也都不比他们的光景强多少。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作为一个整天和土地打交道并以此为生的人,孙少安知道,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个锅里搅稠稀造成的。说句反动话,如果让他单干种庄稼,他孙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连饭也吃不饱!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到石圪节赴集时,听安徽跑出来谋生的一个铁匠说,他们那里有的村子,现在把生产队划成了小组,搞了承包制,超产还带奖励呢;结果庄稼都比往年营务得好,农民不仅吃饱了饭,还有了余粮。少安当时象听神话传说一样,把安徽铁匠的话没当一回事。吹牛哩!难道你安徽就不是中国的地方?

现在,他心想:也许真有这事哩!这办法当然好嘛!这样一搞,就肯定没耍奸溜滑的人了。而现在一群人混在一起,干多干少大家都一样,因此谁都不出力,结果一年下来都受穷!

少安马上心血来潮地思量他领导的生产队能不能也这样搞?

他尽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个农民,但他凭直觉,感到“四人帮”打倒一年多来,社会已经开始有某些变化的迹象了。平时,少平经常看报纸,也给他透了不少外面的消息和国家大事。他知道,现在又提倡学雷锋了,上大学也不再是推荐,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样要考试:并且还提倡学文化知识;有本事的人也开始吃香了。许多被打倒的老干部也恢复了名誉;报纸上还号召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众拥护的邓小平又恢复了职务……孙少安想,他把一队分成几个承包责任组,来它个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吗?

但他又知道,这种“理论根据”是很牵强的。现在上级还号召叫农村批判资本主义道路,抓阶级斗争,学大寨,赴昔阳。他还听少平说,报纸上登了个消息,说外地一个社员挖了些药材没交公,就被村里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这样一想,孙少安萌动的勇气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这一代中国人一样,在不断的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长大;知道这事弄不好会给他和家庭招致无穷的灾难。他想起前几年,他就因为给社员多划了点猪饲料地,被拉到公社批判了一通……不过,在以后的几天里,这件冒险事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纠缠,无法摆脱;这叫他痛苦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我为什么不和队里的社员们商量一下呢?人多主意高,说不定这事还有门哩!再说,只要大家都同意,也就不要他孙少安一个人担风险了!

这样想过以后,他就立刻去找一队的副队长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气再说。

他没有想到,福高听了他的想法,竟然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说:“我看这事敢做哩!咱个农民,怕个球!他公家还把咱老镢把夺了不让受苦吗?干脆!咱把队里的社员召集起来,看大家的意见怎样?如果大家都愿意这样干,咱就干!球!怕甚哩!”

少安一看副队长对这事如此热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对福高说:“既然你支持,咱今晚上就开社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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