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砂海中青气隐隐,翻起一片郁郁青葱,托着乐令的身体浮至砂海上方。他就盘坐在这片乙木精气化生的绒绒细草之上,将无患拉到面前,细细看着他的脸容身形,身上魔气层层荡漾绽出,在他身外虚裹成了一具人形壳子。
他的手亦放到了无患身上,一道魔气自指尖探入识海,将其所知所记都纳入脑中。眼前这妖物虽然有万年修为,但面对魔法,抵抗之力却和普通凡人差不多。乐令又不在意他将来会不会疯傻,只顾擭取他的记忆,待都记下来了,便将他向砂中一扔,悠然离开了那片牢宠。
他脑中有了无患的记忆,便也掌握了这片水殿的布局,一路在宫中各处埋下阵纹,往无患的居所走去。金丹修士的法力自非筑基时可比,虽然不能真正将自家外貌加以变幻,但在魔气引导之下,却能令见着他的人都生出幻觉,以为他就是无患。再加上他取了无患的记忆,一路上应对自如,那些妖物也看不出他的真正身份。
他光明正大地把无患方才所做的事告知众妖,说是在镇压他自己时不小心受了伤,要闭关修行。无患本身是蛇妖,在宫中修行万年,也已化了蛟,只是血脉略差,没有化龙的机会。也因他与湛墨份属半个同族,地位比其他妖物更高些,因此宫中妖修并不敢置疑他的说法,都将他编出的受伤说法认做真实。
乐令实在不想承认的另一个原因是:这满宫妖物早都盼着宫里能出个英雄,好教训他这个玷辱了宫主的无耻的人修。因此他说到怎么暗算自己时跌入砂牢时,那些妖修都情愿相信。
想得简单有时也是一种幸福。
乐令关闭殿门,在殿内布下九宫八卦阵镇压灵气灵气,内内外外布置成铜墙铁壁一般,方才安心闭关。
从重生之后,他能安下心来修行的日子不过五十年,远不似修士该过的日子。虽然他这一世根骨悟性皆好,修行进度快,但终究是根基不稳。没有足够的时间稳固修为,他这金丹境界其实也是摇摇欲坠。
乐令低叹一声,右手探向空中,并掌如刀,将眼前虚空劈碎。他这回要练的并不是罗浮的太上隐书八素真经,而是魔门功法,练习时并不需要汲取周围灵气,而是无尽虚空藏中的……
他的手从破碎黑暗的虚空中收回,眼前如水镜般碎裂扭曲的空间重新恢复平静,只留下他手中一只似存非存,形态变幻莫测的奇异魔物。
乐令闭目趺跏,手指翻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将那魔物直接拍入体内,任其侵入自家灵台。他的身体已完全放松,体内真炁亦收敛至玄关祖窍,一身如毫无防备的凡人,由着魔物磨砺三魂。
极深的寂静安宁之中,一道微光忽然自眼前绽开,化作装饰精美、气韵宏大的殿阁。眼前之物色丨色精巧可爱,安排布置无不极贴合他的心意,却不是这水宫之物,而是更久远之前、更为熟悉的……
空中魔气鼓荡,一个缥缈人影便自门外进入。细看其年纪约有四旬以上,容色清透如雪,目光湛如秋水,只是眼角带着细碎皱纹,唇上髭须长及胸前,显出了几分年纪。那人面容僵硬诡诘,态度倒十分温和,进门便叫道:“乐师弟,师尊在找你,怎么还不过去。”
乐令不言不动,兀自盘坐在床上。这片景色、眼前的掌门师兄昆诸皆是心魔翻搅他旧时过往,变化来乱他心绪、诱他入魔的。那心魔化出的昆诸又说:“你若不去,我就去回报师尊了。”
他仍是不为所动。眼前的昆诸缓缓离去,过不多久,玄阙老祖便出现在他面前。眼前的玄阙态度却有些怪异,并不像他记忆中慈父般的模样,举动之间的宠爱却带着几分师徒之间不该有的……欲望。
魔物皆是以此惑乱人心。
他如同在云端之上,冷眼观望着眼前卖力表演的魔物,心下带着几分怅惘想到:师尊岂会这样待我。师尊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只恨我修为不足,不能成为幽藏宗支柱人物,怎么会以私欲加诸我身?
那魔物凑上前来,轻轻搂住了他。那色身相接触的感觉如此鲜明真实,鼻端似有丝丝缕缕玄阙爱佩的香气沾染。他的身体亦被打开,无所不至地抚慰到。各处肌肤上传来的消魂触感几乎将他的真欲引起,阳关有一瞬松动的错觉,令他心头大震,险些守不住神念,将眼前一切当作真实。
然而他睁开双目,看到玄阙老祖面容的一瞬,这几回玄阙亲身为他做炉鼎,教他采战之法的景象重新闪现在心头——这幻境模仿得虽然极像,可手法和触感仍是与玄阙本人有些微差别。
不提采战之法,他肯雌伏在玄阙老祖身下,更多是因为他就是师父的,师父要他做什么都是该当;却不是这种魔物幻化的冒牌货也能任意摆布他。
此念一生,他的心头豁然如冰雪泼下,心定神宁,那心魔幻化成的玄阙形容瞬间模糊扭曲,眼前的殿阁也化作无边黑暗。从那黑暗之中,又生出无边血海,其上尚有鲜血点点滴落,而他的身体又似乎疼痛不已,处处皆是湿意淋漓。
头顶上传来玄阙老祖冷冷的声音:“你私自勾结外派、背叛师门,我岂能再容你。”
一声未尽,他的肉身便被从中剥开,三魂一一为玄阙取出钉在墙上,受尽火烧鞭打种种折磨,无休无止。
四周幽幽血气直冲鼻端,眼前的玄阙老祖亦是冷肃沉郁,和他记忆中拷掠敌人时一模一样。魂魄如撕裂般的疼痛绵延不止,令他的心神一时恍惚。一股恐惧之情莫名自心底蔓延,自从转世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忐忑担忧之事似乎具现成真。
他轻喘一声,哑声叫道:“师尊……”若是师尊真的怪他,要取他性命,他又当如何?
眼前的玄阙老祖毫不留情地鞭碎他的三魂,每落一鞭,他的阳魂便小一丝,神智也混沌一丝。他知道自己的手可以伸出,若能杀了玄阙老祖,便可觅得一线生机。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道念头阻止他动手。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停流逝,思绪也越见迟缓,一股杀意从四肢百骸抑制不住地蔓延上来,右手忍不住抬起,按到了玄阙胸前。
手下的身体怎会如此冰冷沉闷,不似把他放在膝上、抱在怀中时的温柔?
乐令猛地一激灵,杀气风流云散。他收回手掌,淡淡一笑,残破的三魂蓦然破碎消失——那心魔引他的欲念不成,又转而引动他的杀念,要他沦为只知杀戮的魔物。他既不能杀师尊,又不能沉沦这幻境之中,唯有放弃对己身的执着。
我既不存在,任何魔物也就不能攀附我而生。
玄关祖窍之内一阵阵光明绽放,映得他心中一片安宁喜乐,体内炁动微微,元神已完全安宁下来。而那只放入体内的心魔也在这光明映照之下化为灰灰,一身魔气彻底为他所吸收。
若将修士金丹元胎比作妇人怀孕,金丹化神的过程也可分作十月,十月养胎圆满,那粒金丹才可化为元婴。而如今他体内元神已宁、真炁渐安,便是已有了两个月的火候,阴气渐消,阳气初长。待慢慢修来,终有炁化为神,结成元婴的一日。
乐令缓缓直身扬颈,含笑睁开了双眼。他的神念一动,便勾连上湛墨脑中禁制,将其身体从内到外看透。他的黑蛟身上鳞片泛金,头上小小鼓包也增长了数分,若鹿角生茸,看来化龙之功也是一样顺利。
78、第章 ...
水宫中日子安闲,自湛墨宣布闭宫,那些妖物就不敢私下出入。乐令又借着受伤的名号闭关,成日里除了修行别无可虑,不比在罗浮时还要跟徐元应学习阵法,时时处处庶务缠身,连练剑的时间都挤不出。
只是他的阴魔锻魂之法太耗心神,每次用过都必须调养一阵,稳固灵台、识海,不然再次练功时难以抵挡心魔诱惑。
乐令慢慢吐出一口阴气,将新吸收的那只心魔的魔力散入全身经脉精炼。如今他体内金丹火候已如四五个月的胎儿,玄关中真炁已尽数化作元神,体内阴消阳长,越来越接近道体圆满。那粒原本圆润光明的金丹也增大了许多,其中元神精粹凝炼,时时向外透出纯阳气息,消化体内阴气。
待内腑阴气全都被炼化或逐出,才算是圣胎元满、色身光明,只要再闯过一重天劫便可正式晋入元神关。他前世度天劫时还要同时度心魔劫,今生虽然修了道法,可魔功一直不曾落下。若是在这水宫中修到了那一步,麻烦可就大了。
乐令嘴角不由挂起了一丝苦笑:且不提度劫时会不会叫这些妖修看穿他的身份,这满宫妖物可都是最怕天雷的,雷劫若落入这座水宫,还不知要引起多少接近劫关的妖物天劫。而心魔劫兴起的话,若一个不小心放出了一只半只,只怕不等他出关就要面对一宫入魔的妖物了。
他的目光转向东北——隔着层层宫墙禁制,还有一条完全属于他的妖蛟在那里闭关化龙。若是天劫牵连到湛墨,他才是真的得不偿失。就算湛墨再不听话,再不懂事,也是他养了多少年的灵宠兼……炉鼎,为了湛墨顺利化龙、提升实力,他的修行只好暂时拖一拖。
等到湛墨度过天劫,他就可以回到自家从前的洞府安心结婴了。乐令双手转结法界定印,漫不经心地以地下涌出的玄阴灵气清扫体内残余魔念,洗练金丹。神炁至为安定宁和的一刻,他的心头却无故闪过一丝战栗,人也蓦然惊醒过来。
修至仙术中关之后,五识之外的感觉益发敏锐,道心通明之际,对即将生出的危机都会有本能的敏锐感觉。这种预感虽然模糊,却十分准确,近似元神真人的六大神通之一——天境通之功。
他心潮连连波荡,仿佛有人在其中不停投下石子,心神总不能安宁,连修行也修不下去。他盘坐在云床上,正不知不该起身,门外忽传来轻轻敲门声:“无患大人,前殿有宫主旧识求见,延龄长老请你过去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