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娣原本心惊桓猊已发现端倪,假若是真的不敢想后果,却又觉得自己只是无端猜测,徒添烦
恼,思来想去,向阿兄说不说成了个麻烦。
最后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倘若桓猊知道了,不该选择当场离去这样平淡的反应,他应该是怒
的,怒她勾引了他的至亲,就像他说的,终有一日,要提着她的人头放在桓家祖宗的牌位前。
但他没有这样做。
没有杀她,也没有去寻阿兄。
晚间,桓琨听她笑吟吟说白天里的好玩事儿,除了遇上桓猊这桩,其他都谈得上称心,芸娣一
直不曾有困意,直到桓琨抱她上床,仍见她眼睛亮亮的,像只小兔子瞅他。
桓琨拍抚她几下,轻轻吟唱起一支调子,声音低沉,在夜色里尤其催人眠,芸娣半阖了眼儿,
懒懒的打着哈气,“阿兄,这是什么调子?”
桓猊微笑着,神色深远,“小时候,阿母唱与我听的。”
芸娣支着两腮,“阿兄很少说起小时候的事。”
桓琨道:“我自己想来,也快忘了小时候的事,只记得馋着着兄长打得一手好拳,行遍洛阳无
敌手,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痴痴呆呆不记得任何人,阿母怕书读着将我读傻了,请来当时有名
的巫师,”他俯身点点她光滑的额心,“往我脸上贴一道符,挥洒双手,泼了几滴狗血,又在
我面前跳大神,大起大伏,将阿母吓个正着,阿耶带着她躲屋外去,就剩下我跟一群巫师,场
面热闹极了。”
芸娣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是个如玉似雪的小郎君端坐在床畔,额前贴着画符,一板一眼地端
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跟画符上不近鬼神的孔子如出一辙,周身却被怪力乱神的巫师围绕,
想想就有趣,芸娣笑伏在他臂弯里,“后来呢?”
“后来我就病好了。”
芸娣诧异抬眸,“当真这般管用。”
“过了三四个月,这位巫师入山遁道去了,无人再闻他踪迹,”桓琨唇角含笑,也是好
奇,“说不定正是天上怪怪的仙人,下凡来这一遭历练。”
“那阿兄怎么不习得一身武艺?”
“我学文,阿兄学武,阿耶打算满当当的,后来还想着,若阿母再生一个,千万别是男孩。”
芸娣在兄长腿上,青丝披散,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眼神微黯,就像只可怜的小猫儿。
桓琨轻抚她脸颊,并不避讳,“就像妹妹一样冰雪可人,不学文读成我这样的书呆子,也不练
武一身的肌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养得娇蛮些没什么不好,桓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
桓琨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芸娣一时觉得新奇,又有某种无法言语的情感涌现出来,一时压倒白
日里的阴霾,忍不住问道:“阿母跟桓公感情深厚,又为何生下我?”
她的生父,至今在江左还有人歌颂她,然而周段翎这个名字,在她听来十分陌生,甚至不想直
面他,到如今,她只能感应到怀胎十月忍痛生下她的阿母所赋予的情感。
桓琨抚她的青丝,“我那时尚小,只记得阿耶刚刚下葬,族人上门讨要家财,阿母忽然提着一
根藤条跑出来,打狗似的满院子追,最后将这些人一个个赶跑,”他怀念一笑,“素来见阿母
端庄柔顺,从不见她这般凶悍。”
“阿耶将阿母养得好,但阿母从来不是软弱依附的菟丝花,她生下你,便说明你来到世间值
得,而当时阿耶早已去世,更无对错。”他垂眸望她,声音缓缓的,“每个人心目中的道义并
不尽等,但这些年,重要的东西,兄长他并没有丢。”
芸娣双手环住他腰部,不由埋首默然。一直以来,这样难堪的身世,她自轻,觉得自己没立场
恨桓猊,因为站在桓猊的角度,做的事依仗着心中的道义,并没有错。
但是这层道义之外,又生了别的杂质,以至于她无法面对他,三年,对她来说很久,但仍不知
该用什么面孔对他,只能粉饰太平,佯装跟自己和解罢了。
越发深想下去,芸娣只觉得心慌,又微笑道:“说好讲阿兄自己的,怎么又说起别人来。当时
阿母挥棍赶人,阿兄却不肯一字提自己,想必为了护住阿母,受了不少委屈。”
桓琨见她不愿深谈,轻拍她后背,“都过去了。”
芸娣央着他再多说一点,仿佛通过他的描述,依稀看见久远的时光里,闷热的屋子里,有个小
大人勤勤恳恳地念书。
桓琨说的不多,芸娣却从阿虎口中无意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数不胜数。
年少时家道未落,桓猊是策马赏过洛阳万家万户灯火的鲜衣少年郎,整日不见踪影,桓公就逮
着自己小儿子教酿酒,酒香飘远,桓猊时常经过自家墙头下,便被这香勾了进来。
父子三人坐在林中吃酒,叙话,桓猊醉歪在大青石上,凉风阵阵,桓琨就替他盖衣,等兄长醒
来,就见他手捧着书在看,笑花丛里长着一只书呆子。
昔日桓猊为父手刃仇敌,桓琨在外没日没夜地奔波,因他是个清瘦文人,容貌生的极好,受了
数不清的白眼调戏。
为父兄讨回一个公道,这对他来说不是耻辱,昔日桓家交遍洛阳城的世家作壁上观,不肯伸以
援手,他也从不曾恨过,直到看见自己的兄长在狱中被动以私刑,仍不肯折膝跪眼前的刁蛮狱
卒,桓琨平生第一回壮起胆子,闯入庾家宅里,几乎一头撞到庾公跟前。
桓琨情感一向克制而内敛,外人道他温和却也冷清,三年来,不曾与桓猊见面,更未传一封书
信,正是无事才无信可写,无面可见,而每年桓猊的生辰,桓琨会亲自备上生辰礼,是他亲自
酿的酒。
兄弟的情谊若是外露了,只会嫌矫情,他是于这润物细无声之处,体贴着人。
芸娣睡着了,桓琨俯身在她脸庞轻轻落下一吻,双目神色幽深,阿耶是这样,自己是这般,更
遑论兄长了。
兄长阔别建康三年之久,今年进京是借祝寿之余上请北伐,如果上请成功,这将是他第三次北
伐。
沙场亦如鬼门关,谁也不知能不能等到明日升起的太阳,况且又是与那势力越发强盛的氐族相
抗,三年前,兄长走得那样决绝,这趟回来,忽然对芸娣的频频侧目,别扭又流连难舍,仿佛
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撂在这,个中缘由,想来极辛酸。
今日兄长与芸娣的见面,桓琨并未试探他们的交谈内容,妹妹不说,有她的道理,他何苦惊扰
她心神。
……
这次见面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芸娣没有再见到桓猊,因为皇上寿宴后,桓猊上请北伐。
最近江北局势微妙,氐族多次派兵攻打洛阳,虽未得逞,但河南等郡尽被氐族夺取,如今正勉
力支撑,洛阳一丢,整个江北很快便是氐族的天下,届时就会将目光越过长江,局势凶险,此
次北伐不得不为之。
与前两次北伐相比,这次站出来反对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形势不容乐观,也是存心桓猊在此跌
了个大跟头,气势大减,才有自家家族趁机而起的时机,因而几家士族无不支持这次北伐。
之后在桓琨斡旋下,同时并请桓猊与徐、兖二州刺史庾真一同出兵,庾真乃是庾檀玄的族弟,
现如今jūn_duì驻扎在京口,在庾氏一族中实力雄厚,为人正直不阿,也有盼复失地的一日。
四月庚戌日,桓猊领荆州五万人出兵,秋月白领他在荆州的部曲,一同随行。
第一百零四章试探
桓军行进初时颇有艰难。
jūn_duì行至兖州,汴水久未浚治,漕运不畅,影响粮草运输,又行到金乡时遇上干旱,水军遇到
阻碍不能行进,这是第一个难关。
桓猊召集部下商议,最后命庾真带人开凿河道引水,才令水军继续前进,最终顺利抵达黄河。
而到黄河,渡河逆流之外又遇另一大问题,此地离建康中心太远,漕运不畅,倘若氐族早有准
备,以坚壁清野之法应对,围困大军直至陷粮,那时还有什么力气北伐。
一名部下游历大江南北,深谙各地气候,提议大军坚守河道,开通漕运并控制现有的粮草,直
至明年夏日方才能进击。
但这样一来,战事就要延后,等秋冬之时黄河水量下降,天气干旱,江北又普遍早早降温,这
般恶劣情形之下,又不易拖延到明年。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桓猊下令大军驻扎,静心等待两日。
终于在渡河之前,等到薛家带来充足的粮草,如此一来解决漕运问题,顺利进入黄河对岸,沿
路有不少流民自发组成的队伍纷纷响应。
氐军实力不容小觑,买江北其他部族,联合起来对付桓军,一连三四个月,双方大小打了几
场仗,各有胜负难分成败。
桓军这边复大半失地,士气正盛,只要与洛阳的主力军里外夹击,形成掎角之势,围困住氐
族兵力,便是大捷。
……
建康城中花雪纷纷落下,时近深秋,宫中传来一则喜讯,庾贵妃终于有孕了。
皇上不是重欲之人,后宫美人算起来,还算不得比世家子弟的多,年近不惑,膝下只有几位公
主,皇子也是有过,但尽夭折而亡,这次庾贵妃若是生下来一位皇子,有传便是封后之时,这
对庾氏一门外戚而言意义重大,意味着皇子不仅是嫡子,更是嫡长子。
庾家只是庶族,前些年,贵妃尚未嫁入中宫,遭其他出身世家的妃嫔奚落,庾氏一门作为外
戚,唯恐惹得其他世家忌惮,夹着尾巴做人,只有一个庾真兼任徐兖二州刺史,在朝中有些地
位,如今庾贵妃有孕,皇上自然要提拔外戚中几个翘楚。
庾檀玄身为庾贵妃的兄长,又频繁进宫与皇上见面,自然拔得头筹,由原来的一介散职提拔为
西曹掾,辅佐丞相分担政务。
新官上任三把火,庾檀玄认为如今法度废弛,应任法裁物,遵从法家法度势三者的为政方针,
行苛碎之政。
何为苛碎之政,以法御下,崇上抑下这是手段,排抑豪强这是目的。
庾檀玄此举侵犯世家高门的利益,必定怨气冲天,对想法儿对付他,但眼下他与世家们最要紧
的是桓氏,暂时站在一条船上,笃定这些高门怒而不发。
又在皇上的放权下,大刀阔斧整顿江左政务。
先提拔两名庶族将领以抵抗氐族的名义出镇外出,抑制荆州周边,又任命宗室子弟为湘州刺
史,而原先的刺史桓氏十郎与桓琨交好,却因私事被奏。
此举正是在压抑桓氏子弟。
对于庾檀玄的野心,桓琨早有察觉,所以在桓猊北上时,同时将庾真调去,得有兵变之嫌,
如今庾檀玄又趁桓猊外出打仗,趁他在朝中单势之时,虽然阴险但摊在明面上,挑不出错。
庾檀玄敢这么大胆,也在这乱世,有兵权才是王道,桓琨虽然位高权重,但手中无兵权,全都
在桓猊手里,桓猊这趟北伐,几乎带走七成兵力,其余三分镇守荆州。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桓猊临走前,兄弟二人秘密交谈,留下一支jūn_duì,为的就是防江左事变,
桓琨手中有兵。
这股兵力便是桓猊多年来暗中训练的黑甲兵,流民组成,作战凶猛,可想而知一经出世,会引
来多少哗然和猜忌。
桓琨一直静观其变,他太过冷静淡定,反而超出庾檀玄的预想。
……
书房内,阿虎正递上庾檀玄的请帖,一只蝴蝶刺来,一头扎在莲纹绣边的袖筒,画面美妙如丹
青,芸娣伸出指尖轻轻一碰,微笑道:“看似乎庾檀玄忍不住了,明日我也想去见见他。”
桓琨微微挑眉,芸娣忙道:“阿兄想哪里去了。”
桓琨旋又浅浅一笑,芸娣轻拧他臂膀,“好啊,阿兄戏弄我。”桓琨哎呦一声,芸娣连忙拉起
他袖管,“我没用力呀。”倏地腰间一紧,就被桓琨搂到怀里,她不觉睁大眼,就见他俯身低
头,轻轻叼住她唇瓣,二人便脸贴脸挨在一起。
芸娣双手环住他脖颈,往他鲜泽饱满的唇上轻轻咬一口,桓琨爱抚她小脸,狭眼满是清波流动
的笑意。
倏地外面传来阿虎的声音,“郎君,有事禀报。”
阿虎站在门外垂首禀报,屋内二人立即分开,桓琨淡声道:“进来。”
阿虎进屋,便见三娘子掩袖轻轻咳嗽,有端起案上的茶盅清润嗓子,又见郎君双唇鲜红,似有
一层光亮,阿虎不敢多看,忙将要事回禀,桓琨听罢做出指挥,妥当之后便让他出去。
阿虎却站着不动,关切道:“奴才见郎君面颊异常红润,可是要叫大夫来诊脉?”
桓琨轻轻咳嗽一声,说不必。
……
庾檀玄约在芙蓉园,此园是前朝丞相在江南购置的私宅,后代家族凋零,此处几经转手,最后
被购入庾家名下,现如今,成了庾檀玄避暑纳凉的去处。
园中所种植的不仅仅是芙蓉,一年四时,百花盛开,景象颇为灿烂繁盛。
芸娣装扮成婢女,小步跟在桓琨身侧,不觉到了一处水榭亭子,亭上有匾,才知此亭叫思贤,
庾檀玄正在亭中静坐,旁边有一唇红齿白的小仆从在煮茶,等走近了,才知小仆从是女扮男